第二户人家多少给了他们一点安慰。
那是两个老人家,因为睡眠浅醒得快,就住在一楼也跑得早,而且房屋没有塌陷,他们惴惴不安地待在门口,不知所措。
这段时间里已经有过一次余震,他们不敢再进房屋,只敢在空旷的地方呆着。
跑得快,没拿伞,两个老人站在地上淋雨,有些可怜。
但是,他们一见到穿着军装的墨上筠和燕归二人,所有的担忧和慌张都消失无踪,甚至有那么些许的激动,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希望的亮光。
燕归心情总算好受一点,但是他不懂当地的方言,两位老人也不会说普通话,语言交流不通。
好在墨上筠曾经跟丁镜学过云城方言,加上多次见缝插针的实践机会,勉强可以跟两位老人沟通。
墨上筠负责沟通和安抚。
燕归见二老不敢进屋,就自己去里屋找了衣服、伞以及吃食来。
墨上筠让他们安心,先待在空旷的地方,救援很快就到。
燕归学了几句话,当场发挥,说的最多的就是“救援很快就到”。
然而,回应他们的却是一位老人的询问:“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墨上筠和燕归当场噤声。
燕归这句话是听懂了,他沉默着,紧紧咬着唇。
墨上筠说:“我们也是。”
两位老人便开始询问起他们的同伴所在,墨上筠只得说很快就到,然后以“去村里其他地方看看”的理由,强行拉着燕归离开了。
他们在两位老人的注视下走了一段路。
后来,燕归有些沉重地出声,“墨墨,这样不行。”
“嗯。”
墨上筠淡淡地应声。
命令上说:争分夺秒、不参加救援。
但他们这样挨家挨户地搜查,严重耽搁时间。按照这样的速度,绝对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
他们要做的事很多,衡量评估各村庄的灾情、对路线的受损情况进行汇报,这都关乎到救援部队后续的救援情况。
但,唯独不包括救援。
可他们又不能坐视不理。
任务和责任,压在肩上,让他们无从选择。
“那怎么办?”燕归低着头,轻声问。
顿了顿,墨上筠道:“尽量无视。”
“……”
燕归没有说话。
看到那半截手臂,看到那俩孤寡老人,看到他们充满希冀的眼神……又怎么能无视得了。
沿着小径走过一段路,墨上筠忽然停下来,攥着手电筒的手指微微缩紧。
低头往前走的燕归猛地停下脚步,险些撞在墨上筠身上。
墨上筠语调平稳地喊他,“燕归。”
“在。”
燕归下意识地应声。
抬眼看了下前方,墨上筠又叮嘱道:“忍着。”
燕归也朝前面看了一眼。
那是村里建筑比较聚集的地方,只能看得到阴影轮廓,有些房屋塌陷了,有的似乎还顽强的伫立着,全村断电,但有几道手电筒的光打着,隐约能看到一些人的身影。
呼声,喊声,交织着传来。
在雨里,无比清晰。
“……嗯。”
燕归挣扎着应了一声。
墨上筠便抬腿往前走。
墨上筠和燕归走到村里的时候,听到很多杂乱的声音,但最先吸引他们注意的却是——丁镜和郁一潼。
她们俩要先到一步。
有几个人围着他们,有稍微上了年纪的,但也有年轻的,他们在用当地的方言和普通话来围着丁镜和郁一潼嚷嚷。
“我们这里需要救援!救援!你们来了为什么要走?!”
“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我丈夫被压在墙下了,他还活着!你们能不能先救救他——”
……
他们在愤怒,在咆哮,也在悲伤。
天灾降临,他们无能为力。
但是,穿着军装降临此地的军人们,俨然是他们的救星。
在看到她们的那一刻,他们打心底觉得他们无所不能。
可是,这些人来了,却只是告诉他们:你们这些没有事的,先统计一下村里的名单,受伤的、需要救援的,你们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后续的支援很快就到,但她们要先走一步。
仅此而已。
丁镜不擅长沟通,但还是耐着性子,用本地方言告诉他们:“我们是先行部队,负责勘察灾情情况的,真正的救援很快就到,你们等一会儿就行了。”
她这边话音刚落,就有个青年迎面冲上去,脸上的表情因激动而变得凶狠、狰狞。
“等?!你让他们怎么等!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他们需要救援!你们就不能先救完他们再走吗?!”他愤怒地朝着丁镜喊道。
丁镜被他喷的皱了皱眉,神情有些不爽。
她同情他们。
她也怜悯他们。
但是,她分得清轻重缓急。
这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不应该在此地耽搁。
而且,就凭这一支四人小组,做不了什么事。
可这些人不理解,他们愤怒地瞪着她们,好像她们才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不留下来帮忙就是丧心病狂。
看着这一幕的燕归,拧着眉头犹豫片刻,然后主动朝墨上筠道:“墨墨,我去跟他们沟通。”
“嗯。”
墨上筠点了点头。
就这么一会儿的停驻,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
燕归和墨上筠走过去时,注意力也被渐渐拉过去。
燕归是队里唯一的男生,这些村民虽然狂躁,但觉得欺负几个女生也是有些面上过不去的,所以当燕归说要跟他们聊聊的时候,他们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燕归。
燕归没有再插科打诨,雨水中他的表情是坚定而冷静的,他用那种足以让人信服地沉稳口吻跟他们交流,安抚着他们。
暂且将说服工作交给燕归,墨上筠朝丁镜和郁一潼问:“什么情况?”
“这村子的人不多,受灾情况不算严重。”丁镜说。
见丁镜答得如此简明扼要,郁一潼顿了顿,以另一个方向补充道:“就现在可以确认两个人需要救援,但村民们没有经验,他们觉得我们可以。”
可是,她们真的帮不上忙。
救援需要大型的设备和诸多的人力,她们能做到的,还不如这些村民加起来能做的多。
在这种纯粹的救援行动中,她们平时所学的派不上什么用场。
更何况,她们来做这种事,等同于浪费时间。
墨上筠微微点头。
遇到那俩老人后,她最担心的就是眼下的情况。
就在这时,有个浑身都是污泥的女人跑过来,跑到墨上筠跟前,扑通一声就给跪倒在地,她哭喊着抓着墨上筠的衣袖,“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吧,他才十一岁,他在喊我救他,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了——”
抓着手电筒的手被扯得晃动了几下,光线在女人身上忽闪着,她的头发散乱着,脸上有擦伤和污泥,身前更是分辨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
这是个柔弱而年轻的女人,矮小瘦弱的身材,穿着单薄,衣服在雨水中被浸湿。
她抓着墨上筠的手指,眼下已经皮开肉绽,被刮出无数的伤口,泥泞和鲜血混合在一起,在墨上筠的衣服上留下鲜明的手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郁一潼和丁镜都站在旁边,一时竟然忘了上前帮忙。
墨上筠弯下腰,反手抓住这濒临崩溃的女人的手臂,将她从地上给拉了起来。
墨上筠认真地看着她,说:“你放心,救援很快就到。”
女人满眼的泪花,她望着墨上筠诚恳的眼神,自己眼里却渐渐被绝望充斥。
她不再哭喊和崩溃,只是呆呆地看着墨上筠,然后哭着恳求,“你们不能帮帮我儿子吗?”
“我们只有四个人,你们有很多个‘四个人’,你们做的比我们多。”墨上筠耐心地说,“我们负责让更多的‘四个人’抵达这里,救援你们。国家不会放弃你们。”
墨上筠尽量去说服。
但是,她的理智言论,并没有怎么说服这个在崩溃边缘的女人。
与此同时,燕归和其余几人似乎也谈崩了——
“来都来了,看看就走了,你们算什么军人?!”最先发怒的是指着丁镜怒骂的人,他一拳冷不丁地砸在燕归的下巴,然后揪着燕归就是一通怒骂,“国家养你们是做什么吃的?!你们这种没良心的,就该眼睁睁看到自己家人在地震里被折磨死!”
没有人去拉他。
村民们似乎认定这些人是不会出手相助的,所以他们打心底就竖起了一道墙,冷血无情的标签被刻在燕归身上。
他们遭此天灾,还未在生与死的过程中缓过神,眼下诸多惊恐、悲伤、绝望汇聚在一起,他们需要一个发泄口。
燕归就撞在了这个发泄口上。
而燕归也没有反抗,生生地扛下了青年的几拳。
最终还是墨上筠走过去,一把揪住青年的手腕,直接把人给推开了。
她挡在了燕归身前。
她冷冷地看着这一群在灾难面前无能为力的可怜人。
偏偏,这种情况下生出的“恶”,又令人胆寒。
许是墨上筠的表情过于阴冷,几秒内竟是镇压住这群人的狂躁反应。他们看着这个身材纤细但身姿笔挺的女军人,看着她冰冷又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被雨水冲洗到苍白的脸色,有那么一刻,他们好像也意识到——
她是人,不是神。
这四个人,跟他们都一样,是人。
并非无所不能。
“我们帮不了你们,支援部队很快就到,现在请你们自己组织救援。”墨上筠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们说着,话音一落,就拉住燕归的手腕,然后朝丁镜和郁一潼看了一眼,发出简短的命令,“走。”
但,冷不丁的,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嘶吼声——
“你们去死吧!”
随着那女人往前的动作,一块石头猛地朝这边砸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连墨上筠都来不及反应,就见那石头从眼角余光闪过。
一声闷响,然后是石头滚落在地上的声音。
墨上筠一偏头,就瞧见捂着眼睛的燕归,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渗透出来,那是触目惊心的红。
燕归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郁一潼和丁镜第一时间抓住那疯狂的女人。
围观的村民们终于是沉默了。
他们呆愣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甚至还有人被一声呼喊给叫走了。
“燕归——”
墨上筠心下一怔,伸手就去抓燕归的手腕。
“没事!”燕归抢在她前头开口,在几秒后熬过最初的一阵疼痛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移开手,露出眉眼边缘处的伤口,他闭着一只眼睛,朝墨上筠扯了扯嘴角,“墨墨,我没事。”
他的眼睛是闪亮的,有着温暖的光。
却,红了眼眶,有湿润的色泽。
顿了顿,燕归又说:“走吧,下面还有任务呢。”
他的声音夹杂在女人怒骂的喊声里。
女人骂得很难听。
不过,谁也没有耐心一一去听。
墨上筠给郁一潼和丁镜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松开了那女人,而那女人只是哭着喊着骂着,却没有再对他们进行什么攻击性的举动。
这一次,四人顺利地离开这座村庄。
看起来开始从地震带来的种种茫然绝望中,慢慢运作起来的村庄。
一直等彻底离开村庄,墨上筠才拿出医药包给燕归的伤口包扎。
伤口没有伤及到眼睛,也没有触及到骨头,但流血量却颇为恐怖。
墨上筠拿出针线给他缝针。
“没有条件,这两针缝下去,以后会留下疤。”墨上筠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
燕归深吸了一口气,说:“男子汉,脸上有点疤算什么。”阎天邢额头上还有疤呢。
郁一潼说:“以后就当不成小白脸了。”
燕归咬咬牙,“谁跟我说小白脸,我跟谁急!”
“别说话,老实点。”
墨上筠在一旁提醒道。
撇撇嘴,燕归又抬眼看着墨上筠,弱弱地问:“墨墨,你以前有过经验嘛……”
“学过,但没实践过。”墨上筠道。
“我要好看点儿的。”燕归又道。
“……尽量。”
墨上筠不是很真诚地保证道。
她能缝起来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要求。
两针而已,没有打麻药,也不算很疼,但线在皮肤里穿透的时候,依旧让燕归毛骨悚然。
太刺激了!
燕归背后一阵冷汗。
好在墨上筠下手非常干脆利落,整个过程中一点都不带手抖的,稳当得很,转眼的功夫就将他的伤口缝好了。
丁镜一边负责给墨上筠递工具,一边在一旁摇头叹息,“燕二归,你这次留下的印记可一点都不光荣啊。”
“……”
燕归有点沮丧。
过了片刻,丁镜又道:“不过你刚挺让我另眼相看的。”
“……谢谢啊。”
被丁镜肯定,燕归也不是很开心。
“接下来你可以顶着一只眼睛去做说服工作。”墨上筠道。
一想到刚刚的场面,燕归就有点怂,“我不行……”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服的。
只要对方讲道理。
可是,真的开始做思想工作的时候,燕归却忽然发现——不行,他们情绪激动,无法正常交流。
你越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越是不听。
“现在你行,”墨上筠将他的伤口包扎好,然后退后一步,打量了他一眼,说,“你可以卖惨。”
燕归:“……”受伤了。
伤口处理好,又该继续前进了。
刚在那个村子耽搁了一会儿,拖慢了他们的进度。
但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郁一潼却一针见血地问:“接下来再发生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闻声,丁镜和燕归都沉默了,下意识看向墨上筠。
这才第一个村子,就以“燕归险些成独眼龙”的结局离开。
接下来呢?
他们还会遭遇什么?
“态度强硬一点儿,不要跟他们动手,但也别惯着他们。”墨上筠的视线从燕归的左眼包扎处掠过,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问,“他们是人,你们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