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时,阿莎丽已回到草原。
宁静的捕鱼儿海如同巨大的蓝宝石,周围还镶嵌着灰白色的沙子,在阳光下皑皑有光泽。起伏的草场上,水草非常丰美,成群的牛羊在绿草地上漫步。这应该是草原上最有生机的季节。
一切正是她熟悉的景象,走出粗犷结实的帐篷,便能见到很多族人,看见开阔的景色。但不知为甚么,阿莎丽觉得回到现实中的草原后,反而觉得、它不如在外面回忆时那么美。比如此时在鲜艳的草丛中,有很多蚊虫会蛰咬人。
不过诸事都还比较顺利。
明国人把阿莎丽、脱火赤等放回来后,阿莎丽要求长兄把明国使节也放了。加上明国朝廷传来的书信,写得也很巧妙;明国人只说册封阿鲁台是两厢情愿的事,此事往后再说,并未指责阿鲁台食言、欺|诈之类的话,隐约还有余地。阿鲁台当时也似乎一时心软,下令把那个叫陈镶的人、及其随从都放回辽东。
阿莎丽又讲述了在嘉峪关西边、有个汉人军士舍身相救的事,请阿鲁台同意一并放归一百个捕获的汉人奴隶。阿鲁台初时认为这个要求很没道理,不过终究还是听从了阿莎丽的意思。或因九死一生,兄妹二人才能重逢,长兄这回待阿莎丽额外迁就。
那些刀光剑影、东躲西蹿的光阴已经过去,阿莎丽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大汗本雅里失汗,但终于都结束了。日子似乎又恢复了风平浪静,她将会淡忘往事,在这里安定度日。
不料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忽然打破了阿莎丽的安定。
这天女奴惊慌失措地跑进帐篷说:“小王子,小王子他……”
阿莎丽见女奴这副样子,急忙询问。女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终于提到小王子不慎从马背上摔落,正在阿鲁台的大帐中。
阿莎丽急忙奔出帐篷,朝不远处的阿鲁台大帐中冲去。
大帐外已围着很多人,阿莎丽走进去时,便见长兄与两个宰相都在里面,而她的儿子正躺在一张毛毯上。阿莎丽急忙走近,只见儿子两眼紧闭,她把手伸过去时、竟然触觉冰冷。她的手反而像被烫了一下,急忙一缩,双手在半空中发颤,盯着孩儿软软地跪坐了下去。
长兄正恼怒地与宰相马哈子说着甚么话,阿莎丽的头“嗡嗡嗡”直响,一开始甚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长兄阿鲁台的声音才传入阿莎丽的耳中,“今天上午马哈子的儿子来叫他(小王子)去骑马,我帐下的阿刺与一个奴仆跟着出去了。小王子骑的马忽然发狂疾奔,阿刺的奴仆追了过去。没多久奴仆就抱着摔伤的小王子返回。
阿刺叫马哈子的儿子在原地看着小王子,便带着奴仆回营叫人。然后那俩人至今不见,说不定因为害怕被追问罪责,已经逃走。”
阿莎丽渐渐感觉到,这件事十分蹊跷。她用袖口擦了一把,抬起头来:“他真是摔伤的?”
“甚么意思?马哈子的儿子不到十岁,他吓得不轻,怎会说谎?”阿鲁台道,“医士到帐外去了,一会儿你问问他验过的伤。”
阿莎丽又道:“阿刺等人能逃到哪去?”
阿鲁台道:“我已快马传令各部,见到阿刺便捉拿交来,必有重赏。这条不忠的狗!”
阿莎丽不再吭声,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一动不动的孩儿。阿鲁台等了许久,便道:“我们先出去,准备丧事罢。”
看到孩儿的脸,阿莎丽想起了本雅失里汗的托付,想起了好不容易保护着孩儿回到故土,一幅幅场面纷纷闪过。诸多压在心头的情绪蜂拥而至,她这才失声痛哭,发出了声音。她做梦也没想到,瓦剌人费尽力气想置小王子于死地,又经过了根本无法完全信任的肃王(忠顺王)、大明皇帝之手,她们母子才死里逃生,而最终孩儿却死在了这片父母生长的故土。
她的儿子过了几天就下葬了,不然还能怎样?此事相干的阿刺也没找到,就好像凭空从草原上消失了似的。
阿莎丽沉静在悲痛与颓丧中近两个月,她渐渐清醒时,将事情前后左思右想,忽然觉得就算找到阿刺、极可能也只是尸体。人们或许不可能再从阿刺等二人口中得到任何线索。
再次见到阿鲁台,阿莎丽觉得长兄变得非常陌生。兄妹俩无话可说,阿莎丽知道哥哥不可能承认甚么。
没过几天,兄妹俩终于打破这样的沉默相对。阿鲁台主动找到阿莎丽,告诉了她一件事。说是科尔沁部首领孛儿只斤·阿岱、其妻两年前病逝了,阿岱有意让阿莎丽与他成婚。
阿鲁台还不断劝说,“阿岱不久后将继任全蒙古大汗,你嫁给他,很快就是汗妃。阿苏特部与科尔沁部是鞑靼诸部中最强盛的部落,我们联姻,联盟关系将更加稳固。”
隐忍至今的阿莎丽,忽然之间就情绪失控,她大声地质问道:“这就是哥哥想要的结果罢?”她越说越激动,脱口道,“你的人杀了我的孩儿,哥哥……为甚么你会变成这样?”
“你疯了!我为甚么要杀他?”阿鲁台怒道。
阿莎丽冷冷地看着他,“阿岱要做大汗。你和阿岱一起杀了他。”
阿鲁台皱眉道:“谁让你有这样可怕的想法?阿岱虽不是本雅里失汗家的人,却也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大伙儿推举他为大汗的时候,都还不知道本雅里失汗有儿子,就算有也是生死未卜。那时阿岱已经确定为大汗,我的外甥不再是竟争者,何必多此一举?”
长兄说得有理有据,但阿莎丽就是不相信他。她犹自说道:“当年哥哥与本雅里失汗情同手足,常言可托付性命。本雅里失汗一走,你不帮助他的儿子便罢了,还这样对他。将来到了天堂,你怎么面对本雅里失汗?对了,哥哥可能只会去地狱!”
“你因悲痛而胡思乱想,我可以原谅你。但你也要有时限,好好想想罢。”阿鲁台压抑着怒火道,“你还很年轻,哥哥为你好。阿岱必是大汗,你将来的日子好歹,千万不要走错了路。”
阿莎丽摇头道:“不用想了,我不可能嫁给阿岱。我辜负了本雅里失汗的嘱托,无能为力,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仇视的人同床共枕。”
“唉……”阿鲁台叹了一口气,“你再冷静冷静。孩儿的事确实是个意外,哥哥会尽力查明真相。”
若非阿莎丽确实怀疑阿鲁台,此时恐怕还会有些感动,因为阿鲁台的态度很好。先前俩人情绪激动的争执,因为阿鲁台的姿态便吵不下去了。气氛渐渐平缓,重新回到了沉默的僵局中。
良久,阿鲁台又好言道:“如今我们的处境并不好。瓦剌人背叛之后,在西面时时威胁诸部。汉人王朝复起,蒙古国向南边的道路受阻,困于此中艰难重重。若不能聚集力量,突破围困,蒙古国只会越来越松散最终覆亡,而我们阿苏特部是外迁来此地的部落,下场只会更惨。”
阿莎丽没有回应,她也无法在这样的大事上有多少建议。
长兄接着说:“科尔沁人现在是鞑靼诸部最强大的部落,阿岱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做了蒙古国大汗后,势必全心让蒙古强盛,重现大元盛景,往南控制广袤的土地与汉人,让大家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与牛羊。你嫁给他,从旁辅佐,诸部子民得到实惠都会感激你。这对你自己也是一桩好事。”
阿莎丽终于忍不住开口:“这番话如此耳熟。当初你劝我与本雅里失汗联姻,也是这样说的吧?”
“我说过?”阿鲁台愣了一下,略微有些尴尬,“总之道理很简单,你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遮掩在帐篷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了。阿鲁台转头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门外的人便弯腰走进来,在阿鲁台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很小,阿莎丽也没听清楚。
不过阿鲁台主动说道:“阿岱派人带信过来,说有紧急事情找我商议。我得去准备行程了,妹妹记得我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过了一会儿,帐篷里就只剩下阿莎丽一个人。她最近神智有些恍惚,确实经常胡思乱想。安静下来后,她忽然想起阿鲁台那句“谁让你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阿莎丽渐渐想起来,确是有个人很早就在她心里、埋下了今日怀疑哥哥的种子。那个人便是大明国皇帝朱高煦。朱高煦一共两次劝她留在大明,第一次说得很简单,只说小王子不可能再做蒙古大汗;第二次谈话中提了一句“你们回去可能有危险”。当时阿莎丽也没太在意,甚至觉得大明皇帝的话有点无中生有。
而今回想起来,阿莎丽心道:朱高煦究竟是好心还是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