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你如果没有达到你爹的见识,就千万不要学你爹今天的样子。”
“娘,为什么?”赵谦不解的问道。
看着儿子和小时候一样,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秦玉贞只觉得这娃太不可爱了!只是想起‘不可爱’乃是陈太后经常用来批评赵嘉仁的话,秦玉贞硬是憋住了这个评价。搜肠刮肚的思索了一阵,秦玉贞才说道:“大郎,你有没有被人一眼就看了个通透的感觉?”
“有啊。我从小做什么都能被娘看透。”赵谦爽快的答道。
“喂!你就没有不高兴么?!”秦玉贞被这话给气的够呛。
“没有啊。只要在娘身边,我就很高兴。”
听到儿子发自内心的话,秦玉贞觉得好气好笑。却又听到一阵猫叫,转头看去,就见家里的母猫正把蹭过去的半大小猫连挠带吼的撵走。秦玉贞转回来,只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和猫妈妈没啥分别。
“大郎,朝中大臣可不会将官家看做父母。唉……”说到这里,秦玉贞忍不住叹气。她看了那么多史书,从来没见到太子和身为皇帝的老爹关系这么亲密。想找个例子都难。可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秦玉贞知道自己硬着头皮也得教育儿子,只能继续说道:“你爹的聪明不仅在于知道怎么应对困难,更在于他知道别人为什么会这么想。这就叫做聪明过甚,过犹不及。朝中大臣知道官家连他们怎么想的都知道,他们心中只怕是极为不满!”
“我觉得不至于吧?”赵谦应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秦玉贞叹道:“你想和你爹一样飞到天上去,我不会怪你。可大臣们多数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中多数想要的是名与利。如果他们真的这么想,也不掖着藏着就罢了。可你见过哪个大臣这么实话实说的?这种时候就得顾及一下他们的面子,你说是不在乎我看透你。可你小时候每次被我揭穿心思,还不是拼命说你不是你没有!大臣和你一样!”
“娘,我以前觉得被揭穿了心思很可耻,现在我不这么觉得。”赵谦应道。
“好!你知道了,你明白了!但是大臣们不明白啊!”秦玉贞觉得这儿子越来越像他爹,也就是越来越不可爱!
怒气冲冲的斥责了儿子几句,秦玉贞就见赵谦仿佛没有受到任何打击一样接着说道:“娘,我最近看了我以前写的东西,只觉得以前写的都是废话。可我爹说,不能把不懂当成错误。很多时候不懂装懂都至少是想弄懂,却没能力。我现在觉得以前是在说废话,但是当时我只有废话,既然我要说话,除了废话之外我也说不出别的……”
“给我滚!”秦玉贞指着客厅的房门说道。这声呵斥起了作用,赵谦乖乖站起来出门滚蛋了。
不可爱的儿子滚蛋了,秦玉贞的怒火并没有因此而熄灭,她气呼呼的站起身在屋里面来回走了几步,又站在落地窗边双手抱在胸前向外看。此时天已经黑了,就见路灯下儿子骑着马而去,秦玉贞却又担心儿子路上会不会太暗。正在想,就见几辆挂着马灯的马车驶到院里,没多久丈夫赵嘉仁从车上下来。
等赵嘉仁进了客厅,秦玉贞依旧双手抱在胸前转向赵嘉仁。接着就听丈夫赵嘉仁爽快的问道:“哦?在生什么气?”
“你还知道我会生气?”秦玉贞准备和丈夫好好理论一番。
本以为赵嘉仁会过来温言几句,却见到赵嘉仁用顺畅的姿势坐进沙发里,四肢以非常柔顺的姿势摊开在沙发上。如果是以前的话,秦玉贞还会觉得丈夫很优雅,此时却没有称赞赵嘉仁的心情,她接着就听赵嘉仁继续说道:“双手抱在胸前这个动作表示着你希望和别人拉开距离,做出这个动作,加上你的表情,九成以上的可能是你生气了。”
“知道我生气生了,还这么说话?”秦玉贞在蓄积怒气。
“是的。”赵嘉仁有些疲惫的应道:“我今天很累,什么精神力都聚集不起来。”
秦玉贞觉得不能放过赵嘉仁,继续抱着双臂,尽量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说了那么多大话,想来也把心气用光了。”
“大话么?真要是大话就好了,我不过是告诉他们深渊就在面前,可他们看不到深渊。他们看到的只是眼前几片草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怎么说都没用。不过我也不怪他们……对了,你这么说是不是大郎来向你请教了什么?”
听到这话,秦玉贞觉得怒气还没蓄满,还没到能山洪般爆发的程度。可这时候不发作一下也不行,就她对赵嘉仁的了解,再过片刻这老奴就要回书房去。追进书房去发火,秦玉贞还真干不出来。此时必须让骄傲的丈夫知道他必须低下头才行。带着半槽多些的怒气,秦玉贞大声说道:“大郎现在所说的已经傲慢无比,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知道。你说的没错。”
听到丈夫竟然表示赞同,秦玉贞大半槽怒气顺势而下,“那你还要教他这么继续走?!”
秦玉贞看到丈夫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的更舒服点,然后才答道:“他必须靠自己走出去。不悱不启,不愤不发。大郎现在如此傲慢就是因为他并非是你这样天生的唯物主义者。但他毕竟是你儿子,他也在努力想用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达到你那种纯粹的本质。我们都也只能看着他自己攀登上去。”
“怎么都变成了我的责任?”秦玉贞大声说道,气的放下手臂。但是丈夫并非第一次提起这个观点,秦玉贞心中的怒气很快就消散,自己径直走到丈夫对面坐下。
“玉贞,我早就说过。人分为两个档次。人生的胜利组和失败组。对你这样天生的唯物主义者而言,你出手就已经及格。在人生的每次考试中,你最低考61分,然后赚到1。如果在你熟悉的领域,你考试91分就赚31。对你来说,无论如何都只是赚多赚少而已。你的人生就是不断积累。越积累,你的内心和口袋就越富有。积累越厚,你面对问题就越从动淡定。真遇到你根本无法通过的考试,你还会选择果断放弃。放下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也是在善待自己。赵谦自己只怕都不知道他多想成为你这样优雅的人。”
秦玉贞只觉得自己的眉头已经皱紧,额头感觉到的紧张感有效沟通了她的肉体与精神,让她能够集中注意力来理解自己听到的这些。想理解丈夫眼中的世界是很困难的,哪怕丈夫每一个词都能听明白,但是让这些词汇与自己产生共鸣,进而勾勒出丈夫看到的世界,对于秦玉贞来讲一直是非常非常非常吃力的事情。
想了好一阵,秦玉贞只觉得好像明白了一点。却还缺了好大一块,她只能问道:“那人生失败者是什么模样?”
说完之后就见丈夫脸上露出苦笑,就在秦玉贞担心丈夫会和以前那样唱起“我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的赖皮曲调。却听丈夫继续正经的开口了,只是语气里面都是无奈,“如果是人生的失败组,他们出手就不及格。为了能够及格,只能先竭尽全力补齐那些差额。失败者的人生不是积累,积累那是胜者组的事情。失败组的人生就是消耗,消耗,再消耗。他们就像站在绞刑架上的人一样,脖子上套着绞索。每一件事的成败决定了绳索收紧或者稍微放松一点点。他们的人生完全寄于每一件事的成败之上,于是在患得患失的消耗中痛苦活着,他们能感觉到绞索终将有一天彻底收紧,将他们的人生彻底绞杀。所以这些人或者恐慌的无所适从,尝试从每件事榨取欢乐来取悦自己。或者干脆就装作看不到,只是把视线投注在鼠目寸光能所及的地方,看着花花草草,让世界推动他们走向不可避免的终点。最后在永远的自我消耗里面结束他们的一生。这就是人生败者组。”
秦玉贞只觉得胸口仿佛充满了冰块,甚至连站起来逃离面前这个散布绝望的人都做不到。然后她就听到赵嘉仁继续说道:“大郎身上有你的血,他能感受到消耗的终点,所以他想竭尽一切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像你这样能坦然面对一切。”
秦玉贞忍不住心酸,眼中已经模糊一片。不过片刻后她的视线又恢复了清晰,极少的泪水竟然在片刻间就消散到不知哪里去了。再看向丈夫,就见到这个家伙带着一副精疲力竭的死狗面孔掏出烟摸出一根点燃。
“你是他爹,你就该教他啊!”秦玉贞伤心的说道。
“我努力了。但是你想想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周处自幼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嘘”秦玉贞见丈夫掉书袋的中间还吐了口烟,却一点都没办法再生这老东西的气。有关周处的内容却在脑中浮现。
周处……处少孤,未弱冠,膂力绝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州曲患之。处自知为人所恶,乃慨然有改励之志,谓父老曰:“今时和岁丰,何苦而不乐耶?”父老叹曰:“三害未除,何乐之有!”处曰:“何谓也?”答曰:“南山白额猛兽,长桥下蛟,并子为三矣。”处曰:“若此为患,吾能除之。”父老曰:“子若除之,则一郡之大庆,非徒去害而已。”处乃入山射杀猛兽,因投水搏蛟,蛟或沉或浮,行数十里,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人谓死,皆相庆贺。处果杀蛟而反,闻乡里相庆,始知人患己之甚,乃入吴寻二陆。时机不在,见云,具以情告,曰:“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将无及。”云曰:“古人贵朝闻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忧名之不彰!”处遂励志好学,有文思,志存义烈,言必忠信克己。
……志存义烈,言必忠信克己。秦玉贞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言必忠信克己’,赵家三兄弟两姐妹,根据‘仁义礼智信’,每个人都得了一字。长子赵嘉信,次子赵嘉礼,三子赵嘉仁。这些名字也代表着陈太后对她孩子们的期许。而自己的儿子起名赵谦赵逊,也是期待他们能够明白这些为人的至理。赵谦却现在却还不懂得‘谦’的意义,《周易》中唯有谦卦六爻皆吉。身为秦玉贞的长子,赵谦是秦玉贞心里面最重视的孩子。周处明白了‘克己’,克己致胜,赵谦的心思却在致胜上。
“克己致胜……”秦玉贞叹道。
“人生败者组们体会到了消耗的可怕,注意力必然放在致胜之上。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赵嘉仁叹道。
秦玉贞其实并不喜欢兵法,此时却已经听明白了。赵嘉仁早就谈论过这段话,她无奈的说道:“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果然是人生的胜者组和败者组……”
带着无尽的挫败感,秦玉贞看向丈夫。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经极大怀疑赵嘉仁的人生是不是经受过远胜常人的挫败。所以他才能从平日所说的‘字缝里’看清这个世界。但是不管秦玉贞怎么询问,所了解到的赵嘉仁的人生却是无比光鲜,从未失败。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人生,为什么对失败的了解比那些失败者更透彻,更无情?如果不是尝尽了失败的痛苦,绝不可能如此坦然面对。秦玉贞虽然不知道这个道理何在,但是她坚信赵嘉仁的那句话,‘没吃过猪肉,便是整天和猪住在一起也不会知道猪肉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