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并不适合出门,空气中湿度超过100%,仿佛有件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杨亮节走上张世杰家的三楼,立刻就感觉空气湿度竟然降低到完全能接受的程度。对于自己的第二任妹夫,杨亮节心中很有些嫉妒。
张世杰家是尚书级别的房子,三层楼的别墅。众所周知,能让赵官家个人高看一眼的人当中,张世杰排在文天祥之后。现在这栋房子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些比较粗大的家具留在原本的位置上。
三楼是张世杰与杨淑妃住的楼层,杨淑妃抱着二女儿坐在屋里的沙发上,见到杨亮节上来,杨淑妃先请哥哥坐下。接着拿出一个包裹,“大哥,这是我送给你的。”
杨亮节没去碰那个包裹,他叹道:“你真的要去幽州了。”
“世杰说他的家乡很好。”杨淑妃答道。从河北征战回来,张世杰就确定自己要回故乡,那种干爽的天气更适合这个河北汉子。更何况张世杰保住过半张家族人,现在的他已经是张家的新族长,
“我听说全皇后在大都……,在幽州居住的很不习惯。”杨亮节还是不忍心让妹妹离开。
全皇后是宋度宗的皇后,杨淑妃是宋度宗的妃子,这样关系的女人之间总是对立更多。杨亮节看到妹妹脸上根本没有丝毫表情波动,就见杨淑妃淡然说道:“世杰说,我们搬到幽州附近住,那边有温泉,冬天一点都不会觉得冷。再说杨家也有不少人跟着我们一起北上,大哥不用担心。”
“我……还是不想让你离开。你去了幽州,咱们兄妹只怕就再没见面的机会。”杨亮节感叹道。
杨淑妃没回答这个问题。她原本就被命运操纵,在这样的过程中,她也已经习惯了服从。既然张世杰决定前往北方,她就跟着张世杰前往北方。
打开包裹,杨淑妃把这些比较值钱的东西大概给哥哥讲了一下。然后她把包裹重新包裹起来,有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杨亮节。“大哥,这些钱你拿着。”
杨亮节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接过妹妹手里的钱。杨淑妃又说道:“大哥,这里的家具,你觉得能用的就拿走。不过这房子乃是朝廷的房子,我们去了幽州之后就交还给朝廷。你可得快些,再过七八天,朝廷就要派人来封门。”
“上次我请你帮着问问熊尚书有关从容的事情。我怎么听说前往东罗马的道路已经中断。”杨亮节赶紧询问了有关杨家的事。
杨淑妃淡然说道:“此事世杰去问过,熊尚书讲,这件事朝廷也在努力。却也不肯再说什么。此事我们也已经没办法。”
说完,杨淑妃抱起女儿站起身来,杨亮节也只能送妹妹下楼。马车已经等在门口,杨淑妃坐在门口与哥哥道别。这时候才听到哥哥说了句‘一路保重’。
车门关上,马车在烟雨中开始启动。马车直奔码头,有人在入口处等待。到了船边,张世杰已经安排好了所有手续,杨淑妃直接上船。张世杰已经在船上等着,看到妻子过来,就接过她怀里的孩子。杨淑妃的长子,曾经的小皇帝带着大妹迎了上来。现在杨淑妃一家人再次团聚。
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杭州的码头,杨淑妃听张世杰说道:“这一路会有些颠簸。”
转头看向丈夫,杨淑妃露出了笑容,“这不算什么。我受得了。”
说罢,杨淑妃看到儿子有些讶异的看向自己,她笑着问道:“怎么这般样子?”
“娘。你看着好高兴。”杨淑妃的儿子讶异的回答。
“是。没想到你今天这么高兴。”张世杰也很讶异。他觉得这是第一次看到妻子如此开心。
杨淑妃并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转头看向杭州。这座城市留给她许多回忆,那些回忆都带着被囚禁般的感觉。在皇宫里面的皇妃很少能出来,从蒙古人围城中逃出来,如同乞丐。家族的人每次见到她,都希望能够从她这里得到点什么。赵嘉仁这个权臣更是把杨淑妃困在宫里,让她动弹不得。
现在,杨淑妃终于可以和她的家庭一起前往丈夫的故乡。这次出行是杨淑妃第一次能够以自己该有的权力,不受任何人制约的前往远方。
转过身拉住张世杰的手臂,杨淑妃带着欢喜说道:“我们到河北去。”
在杨淑妃看不到的地方,依旧有目光注视着离开杭州的一家人。到了傍晚时分,情报局的副局长就到了赵嘉仁这里汇报以前的小官家,现在张世杰的继子与张世杰一起到了河北的事情。讲完之后,情报局副局长说道:“官家,要不要让人盯着他们?”
“不用特别盯着。”赵嘉仁淡然答道。他对于小皇帝从来都没有恶意,那个孩子经历的一切都是成年人强加给他的。掉落的苹果从来不会再飞上枝头长回到原来的位置,如果小皇帝复辟成功,那必然是因为赵嘉仁自己执政出了大问题。
“官家,现在前往江南之外的大族是越来越多。”情报局的副局长提醒道。
“知道了。”赵嘉仁答道。
最近一年的人口流动的确变得活跃起来。情报局看到的是那些值得重视的大族在向其他地方流动,赵嘉仁看到的是普通人民向北方移民的速度随着通济渠的艰难北上而加快了速度。这些还是参加了人员交流的赵谦从陈州,也就是后世的周口带来的。
等情报局汇报结束,赵嘉仁又翻出了儿子的信。对于这个要继承大宋皇位的继承人,赵嘉仁实在是不能不关注。
赵谦在大豆种植上的良好表现让当地农业局局长把他列上了援助河南陈州农业建设的人员名单。理由听着非常正经,赵谦在河南打过仗,对于河南非常熟悉。如果是没有根基的干部,这个调动大概是致命的。但是赵谦本就不在乎调动,不管是在河南或者是在泗州,他干完这一年后就要去上大学。从赵谦的信里面看,他很喜欢能够到处走走。
到了河南陈州参加了当地主粮建设,赵谦这样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很吃香,除了种粮之外,缺兵少将的德州粮食局还让赵谦参加修建灌溉渠的工程。赵谦对于河南已经开拓出来的连片国有土地非常喜欢。
河南是产量大省,陈州在河南又是粮食产地。赵谦说在这里竟然遇到了一些江南军人,这些人之所以跑到陈州来,是因为这几年他们生了好多娃。单靠家里面的几亩地并不容易养活孩子。吃饱都有些问题。到了陈州,每个人能分到五十亩地,至少能吃饱。
又看了一遍赵谦的介绍,赵嘉仁觉得自己之前还讲倭国太平太久,人口增加太快。其实到现在,大宋也太平了不少年,人口增长同样可观。而且卫生防疫的推广,医院的建设,让大宋人口死亡率大大降低。
那种传说中的‘听说有土地,大家立刻前去’的局面并没有发生。那些被众多孩子逼得吃不饱的父母倒是向现实妥协,不得不选择移民之路。
放下信。赵嘉仁在心里面评估户部那种完全官僚化的报告里面有多少可信度。虽然赵谦掌握了点一手资料,但是范围太窄,并不能作为全国的缩影。甚至能不能算是整个陈州的样本尚且需要质疑。
收回了心思,赵嘉仁又开始为这次瘟疫流行开始担心。鼠疫这种烈性传染病属于发病猛烈,死亡快速的类型。所以历史上很少听到鼠疫流行,每一次鼠疫流行都是积尸如山。黑死病让欧洲死亡了两千多万人,也有说法是死了三千万人。现在蒙古打通了世界岛的商路,也就意味着蒙古的商业活动很可能成为鼠疫的传播渠道。现在大宋八千多万人口,一个不小心就会很多。若是真如欧洲那德行,真是想想就让人汗毛直竖。
第二天晨会,赵嘉仁先让熊裳介绍了航海的情况。他自己又把之前那个偷盗水槽白银的案子提了提,这件案子会爆发的原因正是有少量鼠疫患者进入大宋。虽然没有造成巨大损失,却敲响了警钟。
讲完了这些,赵嘉仁就命道:“未来一年里面,我们暂时不向蒙古人控制的地区派遣船只。”
“那咱们怎么得知最新消息?”海事局的局长立刻提问,“我们在蒙古也没有情报站。就算是蒙古闹起瘟疫,我等也不知道。”
这话让赵嘉仁觉得有些尴尬,很少有这样直接被人指出他问题的时候。而且赵嘉仁这几天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是21世纪的话,瘟疫流行地区都会得到国际社会的大国相助。历史上几次着名的瘟疫流行,黑死病算是最着名的一个。另一个最着名的就是一战末期开始的西班牙流感。
当时欧洲各国还在如火如荼的互相厮杀,西班牙流感爆发后无视任何阵营,一视同仁的在欧洲和美国蔓延开来。死亡人数也过千万。也是有说法超过两千万。当时一战已经死了一千多万人,加上西班牙大流感,几年间损失了三千多万人口的欧洲与美国觉得世界末日要来了。一战之所以突然结束,与这次大流感也有极大关系。
如果按照赵嘉仁的看法,大宋也许应该给蒙古与欧洲一些支持。病菌可不管被感染者的肤色与国别。但是这样的看法明显让赵嘉仁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总觉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总是有一种违和感。
想到这里,赵嘉仁就问海事局局长,“海事局怎么看?”
“海事局想让大宋讨伐天竺南边的那些国家。”海事局局长果断答道。
原本大宋以为天竺是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家,经过实地调查后这些人知道了天竺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这片被称为天竺的地区不仅从没有真正统一过,甚至从来没有形式上统一过。于是实际控制了僧伽罗的宋军就希望能够越过僧伽罗与天竺之间窄窄的海峡,进军天竺半岛南端的国家。
海事局的局长正色答道:“官家,天竺半岛南端气候与僧伽罗相同。种茶须得山上,天竺半岛南端虽然没有种茶的地方,却可以大量种植辛香料。臣以为,既然大宋平定了三佛齐,天竺南边那些对大宋桀骜不驯的小国,也需要让他们明白天朝的威仪何在。”
赵嘉仁本来心情并不算好,听了这话,他忍不住轻轻捂住脸颊的下半部。这个动作能够有效阻止赵嘉仁露出笑容。此时笑容里面大概会含有相当成份的嘲讽在里面。
遏制住了笑意,赵嘉仁扫视了一下朝廷里面的重臣。至少在五个人脸上看到了关切的表情,这五个人背后的家族无一例外都在僧伽罗有产业。如果大宋让天竺南部的小国明白了天朝威仪,那些小国大概就会和现在的三佛齐一样完全被大宋控制。在僧伽罗的家族很有可能就近水楼台先得月。
想到这里,赵嘉仁忍不住问海事局的局长,“那些地方都调查过了?真的有和僧伽罗那样的辛香料物产么?”
听赵嘉仁大有同意的意思,海事局局长情不自禁的说道:“当然!海事局早就调查过了。”
这话一说,几乎所有重臣都盯着海事局局长。局长明白自己说的话不太对劲,他立刻就换了个方向,“官家,我们若是能在天竺建立电报站,各地的消息就能畅通无阻。到时候我大宋舰队就可以驻扎在天竺,接到官家的电报后立刻出发,哪里还会有现在的困难。至少沿着天竺半岛的南端到西边,就能走到缅甸,穿过缅甸就到了云贵。能节省好多的路程。”
听到这看地图讲故事的说法,赵嘉仁也没接腔,他很怀疑僧伽罗那边的人到底赚到了多少钱,让这帮家伙有继续发动战争的冲动。
谈完这些,熊裳就去接待了从蒙古回来的使者。虽然并不敢相信蒙古人,熊裳还是希望能够和蒙古商谈一下。如果蒙古同意,大宋的人就可以不穿越大西洋,径直走天竺洋回来。
两边一见面,蒙古使者先表达了蒙古大汗同意恢复两国互设大使馆的决定。接着又表达了蒙古大汗对大宋不断入侵蒙古领土的强烈抗议。“如果宋国继续西进,等蒙古大汗亲征,只怕临安总投降之事会重现!你等……”
熊裳听了这毫无威胁的废话,差点被逗得大笑。在不知道地理知识之前,这样的话大概还有点威慑力。办公室里有个直径40厘米的地球仪,家里也有一个同样的地球仪,熊裳当然知道蒙古距离大宋到底有多远。所谓的远征根本就是个笑话。
最初的时候还觉得蒙古使者的表演挺有趣,不多久,熊裳就觉得无聊起来。他忍不住想起赵嘉仁的话,大国不怕鲸吞,只怕蚕食。现在蒙古这边非常恼怒,就是因为他们对于大宋的推进毫无反抗能力。
先转达了蒙古大汗的愤怒,蒙古使者先坐下来喘口气,喝了杯茶。接着说道:“宋国到现在还不满足,难倒还要继续西进北上么?”
“当年蒙古灭了金国之后,不也没有满足,还是继续南下么。”熊裳率直的答道。
能被当大国使者的蒙古人当然不白给,听了这话之后却也不再强辩。能让蒙古寻求和平的只有更残暴的大宋。能让大宋寻求和平的则是更凶狠的蒙古。当下任何语言都没用,如果蒙古能够在前线干掉几万宋军,就能非常有效的让宋军停步不前。他就继续传达忽必烈的消息,“大汗请宋国传授防治瘟疫的手段。”
熊裳心中一阵欢喜。如果能达成这个合作,那就可以解决大宋人员撤离的问题。所以熊裳脸色沉稳的答道:“难倒蒙古瘟疫横行到不得不向大宋求助的地步。”
“当然没有。”蒙古使者立刻反对。
“既然没有,为何要求助这个?”
“宋国不肯么?”
“倒也不是不肯。只是觉得很奇怪。”
“我等很羡慕宋国的城市,得知防疫乃是城市很重要的事情。”
……
经过一番废话,熊裳就把礼部的官员召集起来讨论此事。这次撤离的人有千余人,官员们也知道此事,众人都不敢表态。熊裳要求每个人都发言,第一个发言的侍郎就表示,“蒙古当时能扣住我们两名正式前去见忽必烈的大宋使者,到现在都没放人。万一蒙古扣住我们这上千人,我们怎么办?真的要打到巴格达么。”
这发言充份代表众人心声。现在大宋距离蒙古万里之遥,如果大宋的人落在巴格达,那真的是难以拯救。更不用说看赵嘉仁的意思,大宋这边绝不会轻易停手。双方的矛盾在可见的十几年里面大概只会越来越糟糕。那时候就更没办法挽救大宋的外交人员。
熊裳原本还觉得蒙古也许真的会因为防疫而低头,听后后面发言的一人说道:“现在我们不给蒙古人防疫知识,他们大概还没办法。如果蒙古人扣住咱们的人,用这些人的性命来要挟咱们,咱们那时候还怎么能给蒙古人防疫知识。”
这下熊裳登时觉得心中一阵紧张,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的轻松。把蒙古人的底线拉到这么低的时候,熊裳已经感受到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守信用乃是赵官家的要求,讲仁义乃是华夏的传统。不能用这样的想法去考虑蒙古人。
基于蒙古和大宋两国之间的矛盾以及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熊裳第二天的晨会上就把蒙古使者的要求讲述了一下,并且表达了他的几个担心。
“如果蒙古瘟疫爆发,会不会死很多人?”兵部的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有些闪闪发亮。
众臣对这个说法也都挺有感觉。赵嘉仁却摇摇头,心里非常不爽。兵部的家伙看到赵嘉仁的态度,马上问道:“官家为何摇头?”
赵嘉仁冷冷回应道:“我军正在收复华夏故地,冲杀在前的都是我军将士。若是蒙古国内瘟疫肆虐,我军深入蒙古境内,到时候先遇害的正好是那些野战军。你们想来是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吧。”
军队一般分为卫戍部队与野战军两类,野战军无疑是军中精锐。听赵嘉仁强调野战军,兵部的家伙们一时没想明白这里面的逻辑关系,再一想,他们登时明白过来了。几个人头一低,不再说话。
其他人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吏部尚书刘猛忍不住笑道:“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虽然我们要杀蒙古人,却希望蒙古人各个都能干净卫生,让我们杀起来不会遇到麻烦。这也有些为难蒙古人了。”
“哈哈!”好些重臣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赵嘉仁却没笑。医生们本能的就不希望瘟疫流行,即便是对蒙古人也一样。
熊裳觉得经常能在会议里面长见识,譬如他就不会考虑到入侵一个瘟疫流行的国家会遇到多少危险。而且前线的军队一定是精锐的野战军,那种损失比想象的更大。不过从这样的角度来看,难倒大宋还真要援助蒙古人么?
“熊裳。你问问蒙古人,若是得到大宋的援助,他们能够给大宋什么好处。”赵嘉仁最后下令。
若是没有之前的讨论,这决定只怕会有不少人反对。有了讨论之后,众人并没有反对。
会议结束之后,刘猛和熊裳一起出去,他摸着下巴,满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熊裳有些没好气的问道。
“为了不给我们惹麻烦,所以我们帮着蒙古人健健康康的。哈哈。”刘猛说到后来忍不住大笑起来。
熊裳白了刘猛一眼,觉得这厮实在是太没涵养了。
刘猛没有笑个不停,他比较快的驱散笑意,两眼放光的对熊裳说道:“熊尚书,我们只有对那些牲口才会这么想。”
熊裳最初的反应是很想笑,但是笑意到了嘴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不管里面的本质的逻辑看着多么滑稽可笑,但是战争残酷实在令人怎么都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