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万寿观一带,是陈恪他们负责的灾民区域。这么说有些吹牛皮,因为具体事务都是由官员负责,太学生们只是从旁协助,完成些交代的任务罢了。
因为陈恪有官身,所以便成为了,太学生们与官员之间的联络员,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到观中,向官员汇报灾民的健康、情绪以及太学生们观察到的各种情况,官员们也会向他下达最新的命令。
这天,他刚走到用作办公的便殿,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门突然开了,便见群牧司都监韩平气冲冲的出来,大叫道:“王介甫,你不要太过分了!本官这就把衙门让给你,我去富相公那里另谋去处!”
说完,甩开周围阻拦官员的手,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官员们急忙跟了出去,还七嘴八舌道:“这人太傲了,真是狂得没边了。”
“才来几天啊,就要我们都听他的,这不是鸠占鹊巢么?”
“就是,我们原先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听他瞎指挥!”
“看他这下怎么收场,我看今天就得卷铺盖滚蛋!”
陈恪闻言不禁苦笑,里面这位大哥,杀伤力果然惊人啊。
与官员们相反,他迈步进了便殿,只见吵架的另一方,正端坐在案后翻阅资料,浑若没有任何事发生一般。
听到有人进来,那人也不抬头,只是冷冷道:“怎么不跟你们司去,不怕被孤立了么?”声音铿锵冷冽,十分的提神解困。
“因为我不是他们的人。”陈恪苦笑道:“下官参见签判。”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有棱有角、眉目分明,绝对称得相貌堂堂的脸。可就是……太不注意个人卫生了,脸和脖子明显是两个颜色,身的官袍也颜色发黑,袖口领口都油亮亮的,这在注重仪表的大宋官员中,绝对属于异类。
不过这个年代的人,想法就是比较奇怪,他这样‘衣垢不浣、面污不洗’,世人不以为怪,却多称其贤……对了,这个人叫王安石。
当前几日,第一次见到他时,陈恪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宋朝第一牛人、藐视天地人神鬼,敢叫日月换新颜的王相公,就这样不经意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在一千年后的中国,只要是念过的,就没有不知道,这位被列宁同志称赞为十一世纪改革家的王安石。在历史教材里,他的形象之高大,甚至远超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恪的观念中,王相公就算长得不那么玉树临风,也该白脖子净脸,看去像个伟人。竟然是这个邋遢样?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又不是娶媳妇,王相公脏点就脏点,离他远一些,熏不着就是了。
这个时候的王安石,已经名满天下了。他是庆历二年金榜传胪,本来阅卷官评为第一的,但因为官家阅卷时,见他文章自然是极好,可王安石用了个典故,叫‘孺子其朋’,叫赵祯感觉不舒服。
这个典故,出自《尚》,‘孺子其朋,其往’,这是当年周公辅佐自己的侄子成王时,教导国君要诚心地将大臣们当朋们看……赵祯当时年轻气盛,自然不喜欢这种口吻,认为这个人不能当状元,连三鼎甲都不准入,给落到了第四去。
第四就第四,反正王安石根本不在乎这个,他一辈子都没跟人提过,自己曾经中过状元的事,这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是他太淡泊名利了……这从以后的日子里,可以清晰的体现出来。
宋朝规定,新科进士必须全部外放,甲科进士也不例外。但甲科进士有一个特权,就是在地方做官满一任后,可以进京参加馆阁试,这就是后来明朝庶吉士考试的前身。一经此职,遂为名流,继而由馆阁为两制,由两制及两府,可谓一条青云直的快车道。
换了谁,得到这样的机会,都得牢牢抓住。何况王安石在科举时,还‘被第四名’了,在所有人看来,他将会借此机会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状元之才,然而王安石偏偏连名都没报,继续在偏远山区当他的知县。
这一年,王安石二十五岁。
王安石也因为这次不同寻常之举名声鹊起,加之他为官清廉、颇有政声。三年后,已经升任舒州通判的王安石,又得到了宰相文彦博的赏识,认为他这人能力出众、政绩卓越、品德高尚、淡泊名利,举荐他入京为官……想想苏洵同志的求之不得,便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官家便召王安石入京考试,要称一称他的斤两,看看到底有没有宰相说得那么好。但是王安石又拒绝了,他在给皇帝的《乞免就试状》中说到,文相公说我这个人淡泊功利,这是谬赞了。事实不是这么回事儿,而是我家里经济条件太差,有祖母、母亲需要赡养,下有一帮孩子需要抚养,中间还有弟弟妹妹要成亲,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如果在京城的话,物价太高,花销太大,根本顶不住,希望朝廷理解。
最终朝廷理解了他,此事不了了之。这一年,王安石二十八岁。
经过这两次的推辞不就,王安石由是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识其面,朝廷常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也……朝廷老是想授给他好差事,就怕他不接受。
也正是因为有此贤名,王安石不讲卫生,才会被视为名士风范,盲目模仿者,只能自取其辱。
转眼又是三年,王安石又任满了,朝廷任命他为集贤院校理……文彦博怕他再推辞,直接免试入馆阁,此乃旷世殊荣也,享受这等待遇的,开国也不过寥寥数人人而已。而且是破格提升。
人家文相公已经是两任宰相了,图你个后辈什么?不就是惜才重才,想要为国家培养个未来栋梁么?
但王安石还是坚决拒绝了,这次,除了家贫之外,他说,朝廷数次命我入馆,我数次推辞不就,如果弄来弄去,我最后还是入了馆阁,还当大官,人家会认为我是欲擒故纵、沽名钓誉的,这对于官场的风气不利,我不能成为罪人。
文彦博看了他的奏章,苦笑道:‘得了,不入馆就不入。既然总是强调在京里生活不起,就给他找个肥缺。这么一个好苗子,怎么能让经济问题,挡住他的仕途呢?’所谓宰相风度不外如是,只是怎么就容不下个狄青呢?
宰相一发话,很快便有新的任命下来,授予王安石群牧司判官一职。群牧司是干什么的?管着全国各地养马的,前面说过,战马在宋朝意味着什么,这是个肥得不能再肥的缺了。
王安石这下实在不能推辞了,再推辞,就太不识好歹了,于是他在万众期盼中进京了,谁知还没任,就遇到这场前所未见的大洪灾。这下谁也顾不他了,王安石也不在意,默默的任了。
任之初,因为他的名声太大,司对他还是极为客气的,起先也确实相安无事,只是不知今天,怎么就打起来了。
陈恪和王安石接触的不多,统共见了没几面,对于这个高大阳光的年轻人,王安石自然有些印象,点点头,不苟言笑道:“呈送报告么?负责的人不在,你放在我这儿,本官为你转交。”
恪便将手里的札子放在桌,唱个喏道:“下官告退。”
王安石接过那札子,在封皮扫一眼,抬头道:“你叫陈恪?”
“正是。”陈恪点头道。
“曾子固认识么?”王安石问道。
“那是下官的师兄。”陈恪轻声道。
“呵呵……”王安石的脸露出难道的笑容道:“我与子固情同兄弟。”王安石和曾巩是同乡,两人素来相善。
“听子固兄说过。”陈恪点头道:“小弟对签判也是敬仰的很。”
“哎,彼此彼此。”王安石让他就坐道:“你的字典,我买了两本,孩子们都很喜欢,用起来简单方便,确实是件文教重器。”
“签判过誉了。”陈恪摇头道。
“这么客气作甚?”王安石奇怪道。
陈恪心说,我这不是见了伟人,不敢大喘气么。
两人寒暄几句,陈恪觉着,既然有曾巩的关系在,自己不好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便问道:“方才,我见韩都监气冲冲走了……”
安石颔首道:“发生了些争吵。”
“事情似乎不小。”一般来说,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斗气来,下属通常是装聋作哑的,至少在明面是这样的。
“确实不小,”王安石淡淡道:“我提议趁着公务停滞,把群牧司的账目厘清,待到洪水退去,好我们各个马场确定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