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封正,大体分为两种。
其一,如通海河神龙君一般,由城隍庙择定任选,托梦与郡守出面兴建庙宇塑造金身,从而成为一方阴神食受香火供万民参拜,犹如凡人入朝为官。
其二,则不用通过城隍阴神,只需凡人官家授予封地,得了那一纸地契文书,供奉在家,以天地灵气滋养,自可塑造一方私地,辅以阵法隔绝天地作为修行道场。
如今想来,柳氏一族封正不成定是那水府龙君从中作梗。柳镇元却也没有过多在意,修行路上几十上百年光阴弹指便过,总能等到机会的。
这一等便是十余年,直至那日刘树根于河中捕得金麟龙纹鲤,喜出望外,归家之后与父亲柳镇元商量着将此宝鱼献与城主,封正之事不就有了着落。
而后的事情纪源自然知道,柳树根与柳二郎进城找到城主曲阳风,并以金鳞龙纹鲤作为交换索要柳河湾一地地契。只是如今听来,与先前所知的略有出入,明明是寻找商机无果,在吴姓掮客的指引下方才去的城主府。细细想来心中又有了答案,毕竟先前那次实属初见,且彼此身份不甚明了,柳镇元不可能将事情说的太明白。
只是没想到封正一事让龙君给知道了,竟假称金鳞龙纹鲤乃水府嫡系子嗣,不慎走失却被柳氏一族擒拿扣押,以此为名,枉顾城隍律令袭杀了柳树根,这才有了柳镇元冲入通天河与龙君决战双双毙命。而这一战却引发了通海河决堤,平白害了许多无辜性命。
话至此处,柳二郎义愤填膺,只道那贼龙死不足惜,濒死之际,一改先前秘而不宣的做法,竟叫人将柳氏一族手中拥有化形之法的消息传了出去,导致如今妖界修士人尽皆知。而这柳河湾恰好就在离山脚下,所谓近水楼台,离山之中的诸多妖兽蠢蠢欲动,却也不傻,只是驱赶山中兽类化作兽潮冲撞柳园,妄图以此为讯,逼迫柳氏一族交出化形法门。直至今日,幕后妖兽还未露面,想必不久之后还会有几波兽潮来临,等到什么时候柳氏一族抵挡不住,离山中的正主才会出面相谈。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此举于柳氏来说却是百利而无一害,如今柳氏一族得了封正,这方土地已然成了私人的小天地,抛去小天地为主人额外增长的修为不说,单单园边柳枝所结的阵法亦不是寻常兽类能够撼动的,平白为众族人增添养分,助他们在短时间内增长修为。而这便是兽潮在到达柳河芳园后无故消失的真正原因。
言语至此,柳二郎于怀中掏出一截枯黄的柳根,说道“纪兄弟,我信得过你,此乃柳氏一族的根本所在,若是他日八方妖族前来攻伐,柳园定然失守。父亲将一众族人交到我手中,我没有信心在此次祸事中保全所有,若真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切莫插手,只要将这截祖根寻个僻静的山间地界好生灌养,待发了新芽时,我之一族便不算断绝。”
言语中,柳二郎目光坚毅,显然是抱了必死之心。
纪源没有推辞,接过那截柳根放入开天笔中。然而心中愁绪万千,悲愤不已,狠狠仰头将一壶酒一饮而尽,苦笑道“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
柳二郎亦跟着大喝一口柳叶青,摇了摇头。
纪源深深叹息,将手中酒壶放在桌上“我这就回城与城隍大人禀报此事。”
“不可!”柳二郎一手抓过纪源衣袖“兽潮一事当数凡间俗世,只要幕后指使的大妖没有出手,即便是城隍亦没有理由出手干涉。你不明白,化形之法对于当世妖族修士来说便是突破修行桎梏的关键所在,天地万妖无不为其疯狂,连身为阴司的水府贼龙都可为此犯戒,何况是山间野修。届时,即便城隍派兵前来助阵,又能帮我们撑到几时”
纪源正要再说什么,却被柳二郎拦了下来“兄弟无需纠结,你我修行皆是逆天行事,所谓劫数亦是命中注定,以你如今的修为,没必要一身犯险,只能是杯水车薪,只要将我族祖根互好,便是仁至义尽,无愧你我相交一场。”随后举起酒壶“来,再与二哥走一个,今日之后便不要再回柳河湾了。你孑然一身无所牵挂,还是那句话,替我走走这方天地。”
“草!”
纪源骂了一声,两个酒壶相撞,而后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
临行前,柳二郎领着纪源在柳河芳园内闲逛了一圈,权当是留个念想。而后,纪源将柳氏一族的祖根放入开天笔中,又从其内拿出一叠稿纸交与柳二郎。
“柳二哥,先前答应过的,这是新近写的书稿,都送你了,不要嫌少。”
柳二郎接过书稿,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还真是少的可怜呀,往后记得多给我寄一些,若是我死了,记得烧给我,哈哈。”
听了这话,纪源心下不太舒服,只是轻轻点头。
随后,二人于园边那处写着“柳河芳园”的亭门下拜别。
一阵如水波荡漾般的涟漪泛起,纪源出现在曲阳风三人眼前。
曲阳风快步上前,唤了一声纪先生,身后的蒋太贤于铁力亦躬身作揖或抱拳行礼。
开玩笑,妥妥的仙人手段。先是昨夜与纪源守帐门的徐姓兵卫来报,昨夜那十套兵甲不见了踪影,后是亲眼所见的出入柳园,如何不让他们震惊。打从此刻起,三人心中对纪源的仙人身份再无半点怀疑。
纪源作揖回礼,随后三人一边谈着一边往回走。
话倒不多,只说柳氏一族亦是修行中人,在这离山脚下隐世修行,不希望被外人过多打扰,便设下隐蔽阵法,防止常人误入其中。至于所布的阵法城主大人无需过多担心,只有遮蔽掩藏的效果,不会伤人性命。
蒋太贤听了,又问先前那兽潮是怎么回事。纪源答道,山中亦有修行的妖兽,与这柳园的主人存在些许过节,便驱赶兽潮前来侵扰,想必只要还没结果,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兽潮来袭。对方目标确定,不会过多加害郡中居民,更不会往他处逃窜作乱,只需城主府下一道封山的禁令即可。
这恰好与城主此番入山剿灭捉山客的目的一致,曲阳风欣然应允,当下便让蒋太贤着手操办。
不一会,三人到了河边扎营之处,纪源此番进入柳园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临时营寨却早已扎好,不由感叹军伍中人办事效率之高。
曲阳风早在营中给纪源留下一座单独的帐篷,与昨夜所居大了不知凡几。亲自领着纪源进入查看一番,内中起居物件一应俱全,纪源客气地表示城主无需如此。曲阳风则笑道,纪先生莫要嫌弃这临时营帐寒酸就好。
纪源便不再纠结,曲阳风又说,距离后军步兵到此还需约莫三四日的光景,不如移步中军大帐用些酒水。纪源却一改先前逢酒必喝的态度,只说有些乏了,婉拒城主邀请。
曲阳风自然看得出纪源在园中是喝过酒的,也不敢过多纠缠,说了句那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便领着身后的铁力与蒋太贤出帐离去。
自此,帐内只余纪源一人,突然觉得极为难过,生而为人,为何如此艰难。好不容易摆脱了先前的困境,本以为入了此界,即便诸事皆难,努努力亦能有出头之日。可如今呢,眼睁睁看着柳二郎去死,却没有一点办法。终究是逃不出命运的捉弄么
纪源无奈,心中困苦。如果当初不答应墨言,留在那方世界,不来这里经历这糟心事,不知道是不是更好一些。
沉吟许久,和衣靠在双头,只觉得身心俱疲,闭目养神,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柳河芳园,柳二郎回到先前与纪源对饮的小亭中,将一叠不算厚的游记手稿置于石桌之上。
纸上的字奇丑无比,当真是生平仅见,更有好些看着简单,却又不太认得。串联前后语句,又能勉强读懂。又怕读得太快,就这么几张纸不够看,便一字一句细细品读。
“生我养我者......非孩儿不孝......报得三春晖......”
“我自认为不是心怀大义的侠客,但有恩必报,崔氏救我一命,报个信还是可以的......”
“挨个耳刮子,换一碗饭,不够再添一碗,就一壶酒,喝得痛快......”
“大河决堤,饿殍遍野,惨不忍睹......所幸此界亦有良善之辈,开仓赈粮,安置流民......”
“行善之人到哪都行善,人虽不同,心却如一......”
隐隐之间,青色灵韵于字里行间迸发,没等柳二郎反应过来,化作青光摄入眸中。
冥冥中,纪源胸口的开天笔若有感应,剧烈颤抖,笔尖残存的青色墨迹尽皆干涸。
纪源被这一动静惊醒,伸手抓起开天笔,笔中掉出一截树根,正是柳氏一族之祖根。
祖根落在身前,纪源还未明白何故,开天笔上朱红光芒化作道道匹练紧紧将祖根包裹起来,不过眨眼功夫,消融殆尽。
继而,一个稚童声音于开天笔上传来。
“还愣着干啥,速去收了柳园!”
“收了柳园怎么收你又是谁”
“你管我是谁,照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