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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六章 最后的乱斗 (下)

隆庆二年九月三法司会审王金一案,本定由刑部尚书毛恺、大理寺卿孙丕扬,并右都御史林润领衔。然而赵贞吉认为,这三人都与沈默关系匪浅,很可能相互关联,沆瀣一气。

虽然几位当事官员都表示愤怒,但赵贞吉确实说的是实话……这其实还真不是沈默故意造成的”只能说他现在确实是兵强马壮了。最后为了保证公正,赵贞吉不顾自己大学士的身份,替下林润来,亲自当这个主审官……果然让沈默言中了。

然而沈默也不是神,他猜到了开头,没有猜到结尾……闻听赵贞吉赤膊上阵,要亲自审理王金案后,高拱说:,“不要担心,我来也!……便也主动请缨,参与审讯。

按惯例,吏部尚书也应该参与此机务,担当执笔之责,也就是作为〖书〗记官存在,监督三法司的审理。只是一般吏部尚书自持身份,都只派一名郎中过来执笔,多少年了,还没有吏部尚书亲历现场,更何况他还兼着阁臣呢!

赵贞吉对他的瞎掺合提出异议,说:“内阁公务繁忙,你我都参加此类琐碎案件的复审,恐怕不妥吧……

,“你能来的,我又为何不能来?……高拱不屑道。

,“我是左都御史,我不来能叫三司会审吗?……赵贞吉不屑道。

,“我是吏部尚书,执笔记录同样是我分内之事,怎能推脱?……高拱说着冷笑一声道:,“况且既然要复审,就得详审。若我不来,只怕又将像往年一样只走个形式,白白浪费工夫!……

赵贞吉无言以对,只能让他死乞白赖的掺和进来。

但其实当时高拱已经和沈默。在推行那庞大的军辜改革了,每天的事务极为繁忙,除了一开始来扎了一头。根本没有时间来旁听审判。

所有人都认为”他只不过是为了给毛恺和孙丕扬壮声色,并不会真的参与进审案中。就连赵贞吉也暗暗冷笑:,莫非以为我是稻田里的麻雀,看见稻草人就能惊飞?,然而在之后连续的二十余天内,众人知道自己错了。他们错就错在,把高拱看成一般人了,一般人确实是一忙起来就没空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超高的工作效率,使其可以在下班前,将所有要办的事务处理完。然后再利用下班休息时间,详细阅读各个案件的证词。乃至于深夜秉烛,直至更深漏尽。才会眯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又振奋精神投入到第二天的工作中搞得和他一屋的沈默,都觉着自己睡懒觉是罪恶了。天可怜见的,沈阁老每天最多才睡三个时辰,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劳模典范了。谁知跟高拱一屋后,竟开始觉着自个像猪一样了。果然是要想进步。就得跟上进的人在一起啊。

见高拱不知疲倦的连轴运转,沈默也未免有些担心,劝说道:“还是要多休息啊,累垮了怎么办?……

,“时不我待啊!……高拱总会很认真告诉道:,“我这辈子已经歇够了,将来也有的是休息时间,必须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啊!……搞得沈默又是一阵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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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就这样利用夜间休息时间,审阅三法司白天审讯的卷宗。但有疑惑。便在白天召集法司诸臣在朝房里商议询问……他的政务能力十分强大。虽然不在现场,但能从审讯记录中。捕捉到任何需要的蛛丝马迹。并给出不容置疑的判断,让赵贞吉十分不是滋味,他一直想抓住些把柄,狠狠羞辱高胡子一番,可高拱的判断从不出错,让他有劲儿都没地方使。

如此细致的审察之下,果然看出不少问题……为何世上事情只怕认真二字?是因为有太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此案本身”并非那种迷雾重重的疑案。因为当初政治需要,所以刑部快速强行结案了。这就导致供词本身与审判结果两相对照”已是错漏百出,经由刑部尚书毛恺。与法司众僚详讯。很快便认定,王金等人虽然确实装神弄鬼。迷惑皇帝。也为嘉靖炼制了传说中的,九转金丹”然而还没等到金丹出炉,嘉靖就已经病情恶化,随即龙驻宾天了。

在两位大学士的密切关注下,复审很快有了结论无论如何。先帝确实没有吃过王金等人的丹药,将这些人按毒死君父的罪行判决。实为冤狱;然而这些人妖言惑众、盅惑圣听。劳民伤财、中饱私囊。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其罪责深重,杀之何惜?,这是三法司最后的结论。

令人奇怪的是。在整个审讯过程中,赵贞吉一直保持沉默,让人无法理解……既然如此,为何非得来浪费时间呢?

他们不会明白,对于一位信仰道义的老人来说,公平公正是高于一切的。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维护公平公正而已,既然预想的不公与不平没有发生,老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现在结果出来了,虽然毒死先帝的罪名不成立,但这几个方士犯得罪,足以把他们碎尸万段了。所以看起来,与起先也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政治家眼里,这就是大大的不同了,只要占住,皇帝不是被方士毒死的,这一理,就能做出一片大大的文章来。

高拱遂上疏隆庆道:,日前,微臣参与法司对重囚的会审,阅读了王金等方士的狱词,不禁为先帝受诬之甚而伤心流泪。自古死于非命的君王,无不在后世留下恶名。然而先帝在世时,对于保重龙体一向极为慎重,即使对于太医院开出的方剂,都必然发下御札,与辅臣商量以后才服用,怎么可能轻易服食方士之药呢?又怎么可能服食过后感觉不适却不言明、而继续服用呢?先帝御宇四十五载,享年六十,虽然晚年多病。但属于寿终正寝。

而当朝议事者不知意欲何为,竟然诬称先帝不得善终”声称先帝是被王金等方士所毒害”天下人遂信以为真,每每言及,都说先帝是被害而死的。如果不向世人辩诬,恐怕污蔑之言将载于史册,为后世人所当真,则先帝之冤将永无白日。是改,微臣恳请陛下为先帝昭雪,制止皓谤先帝名声的谬传,以尽君臣父子之恩义。至于王金等人的罪恶自有公断,当以其本罪治之勿使攀诬先帝!”

高拱这道奏疏,可谓是处心积虑,他避开王金等人的实罪不谈。而是抓住隆庆想要重塑孝子形象的心理,牢牢以为先帝身后之名考虑为由,希望皇帝不杀这几个方士。如果谁还要再发异议,就会被扣上抹黑皇室尊严的大帽子,保准不死也得脱层皮。

疏入,辖庆果然震动要求法司重新拟定判决结果。

这一次,高拱不再隐身幕后。而是放下手头繁重的工作,来到朝房与毛恺、孙丕扬、赵贞吉三人。共同议定对王金等人的判决。

毛恺先对案情进行了简单概括,然后才轻声给出自己的建议道:“既然王金等六人并无“妄进药物,的事实。那就谈不上弑君。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是效仿以前着名方士邵元节、陶仲文等人的把戏,应当视为从犯”,阑述完自己的态度后,又按危害程度对受审的六名方士分别拟罪,轻者贬黜为民发回原籍,重者本人编戍而其先前遭流放的家属亦应免放归。

说完之后,毛恺便静静望向高拱和赵贞吉,他知道,自己什么意见无关紧要,关键是这二位到底什么意见。

“毛部堂是很有水平的”,高拱总是当仁不让先声夺人道:“他的意见很完美,我认为可以照此判定。”

“我不同意!”这几日一直沉默的赵贞吉,此刻终于出声了:“请问按照《大明律》盅惑君上妄行者,该如何处置?”

“斩。”毛恺咽口吐沫道。

“强毁民居上百处浪费国帑百万两,该如何处置?”赵贞吉淡淡道。

“斩。”毛恺艰难道。

“那私藏宫中珍宝,贪污公款二十万两者,又该如何处置?”赵贞吉追问道。

“斩……”毛恺只能第三次回答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赵贞吉两手一摊道:“为何你建议,这几个方士为何一个都不死?莫非这些人是你亲戚?”

“阁老开玩笑了”,毛恺苦笑道:“我哪有这样的倒霉亲戚?”

“哦,我明白了?”赵贞吉冷笑道:“原来是他们没有炼成丹药,没来得及把先帝毒死,所以立功了,对不对?”

“这太荒唐了……”毛恺脸上的苦笑更重道。

“具你的判决还荒唐吗?!”赵贞吉重重一拍桌面道:“姓毛的,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毛恺也是老臣了,只不过当年曾依附过严嵩,所以素来不被赵贞吉放在眼里,此刻被骂得狗血喷头,却不敢骂回来,只能一个劲儿的看向高拱……意思是,那位让我们听你的,你现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高拱淡淡看他一眼,才对赵贞吉微笑道:“肝火太旺可不好啊。我就觉着毛部堂的判决挺好的。”这就是高拱与赵贞吉的最大不同”对于高拱来说,怎么对改草有利。他就会怎么做。而赵贞吉要先问一问自己的良心,违背良心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所以他永远成不了优秀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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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法不同路,儒法不同炉,永远说不出谁对谁错。

但至少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赵贞吉瞪着高拱,多日来郁积的愤怒。终于倾泻而出道:“还有没有王法?!”

高拱呵呵一笑,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道:“王法王法,先才王,后才能有法。要是连王的尊严都丢了,那还有谁会对法保持敬畏呢?”

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赵贞吉面前,高拱的诡辩是足够用了,把个赵老父子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的鼻子道:“亏你也是读书人,还知道“道义,二字怎么写吗?!”

“我学的是圣人之言”,高拱依然不咸不淡道:“学的首先是忠孝,难道你要为了你的道义,去抹黑先帝,让皇上禀受耻辱吗?”

“什么叫我的道义?”赵贞吉气极了”老脸涨得通红道:“难道不是你的道义,不是这个大明朝的道义?还是你们都不要道义了?那这国家还不如亡了算了。”

“谁说我没有道义?”高拱冷冷道:“我的道义是你这种死脑瓜永远无法理解的。”

“道不同,不相与谋!”赵贞吉拂袖而去,道:“就算你能偷天换日,我也会把真相公布出去的。”

“悉听尊便……”高拱看都不看他一眼。

自始至终。孙丕扬不发一言……这就是沈默找他的目的所在。不是想拜托这个正义感过剩的同年什么,只是求他不要节外生枝。

于是按照毛恺的意见,定下奏本呈交上去,很快得到了隆庆的同意,于是王金等人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这种给妖道开脱减罪的判决,并不能得到朝野公认。毕竟大家还是认个,理,字的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就算那些妖道没有向先帝进献药物,但他们以邪术荧惑主上、在北京城欺男霸女、强拆民宅的罪行也不容轻判。

科道终于按捺不住,纷纷上疏弹劾道:“现在刑部把王金等人都判作,从犯”那么主犯在哪里?难道不应当与从犯一同治罪吗?假如以邵元节、陶仲文为主犯,现在其人已死,不能再伏诛了。既然连主犯都没有。还谈什么从犯?法司这样判案明显是在为这些方士脱罪”要求更换审判官,重判此案,将这些方士问斩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看到这些雪片般飞来的奏章。高拱笑了……终于忍不住了吗?且看我将你们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