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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雨过不知龙去处(三)

“有紧急军情!快让开!我要面见皇太子殿下!”冯师孔带着陕西守官急冲冲赶到秦王府。王府正门的侍卫不为所动,只是偷偷拿眼斜看这些文武官员。

过了许久,大门旁方才打开一道侧门,从中走出一个王府官来。冯师孔眯起眼睛方才认出此人,正是敢直面皇太子失礼的秦府长史章尚絅。

章尚絅见巡抚与三司同在,连忙上前行礼,疑惑问道:“不知部院所为何来啊?”

“我等前来求见皇太子殿下,有紧急军情!”冯师孔亟亟道:“殿下呢?”

“殿下昨日拜祭了张子之后便没回来,听说是搬去营中了。”章尚絅心中暗道:你们抱了团欺负人家,人家哪里还肯多呆?

“营中!”冯师孔一脸焦急, 转身对同僚道:“快!快去北门外的侍卫营驻地觐见殿下。”

众官僚心中哪里还有主心骨,听巡抚老爷这么一喊,当即转身上马上轿,生怕落单。

军报说:李贼偏师从南阳走商洛道进攻西安,前日攻陷了商州,商洛道黄世清死于王事。

如今闯贼两路大军已经打到了西安门口,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秋,往日的修心养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统统被抛去了爪哇过,没人还能真的淡定以对。

“部院老爷!” 早一步跑去探路的巡抚衙门差役骑着快马,又冲了回来,也不顾当街百姓围观,高声喊道:“东宫侍卫营昨日夜里拔营走了!”

冯师孔听了心中一凉,失声叫道:“派人去追啊!”他这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追回来又能如何?难道让这个冲龄太子带着大家上城头杀贼么?

陆之祺骑马紧紧缀在冯师孔身后。听到太子昨晚已经走了,心中凉了大半截,出声道:“冯部院,太子昨夜悄然离去,想必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冯师孔心乱如麻,良久没有说话。

都司崔尔达也拍马过来,急道:“部院,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守城防贼。失陷守土之罪咱们谁都担当不起。下官以为。还当先去将孙督请出来。”

冯师孔一听提到孙传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对,对!崔都司所言极是,快去请孙督出马!我等还是先转回秦王府,请秦王定策。”

明代藩王虽然实质上没有地方行政、军事权力,仁宣之后就连卫队都大幅度削减。最多只是收些杂税吃吃庄田,实为一个太平王爷。然而高皇帝的祖制,这些藩王都是要拱卫京师。以为屏藩的,所以遇到大事让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

陆之祺闻言心中哀叹:皇太子连夜逃走也就罢了,一方守臣竟然也如此没有主张,这仗不打也罢!

“部院,西安府还有五千川兵,或可一用!”黄炯进言道:“只是这支人马缺衣少食,还当请秦王出重金犒赏一番。”

崔尔达脸上一阵通红,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桩极蠢的事。也是昨日,川兵营官罗玉昆送了一笔银子,请他赐下通关文书。要求北上就食。崔尔达知道西安府根本没有余力养这支川兵。与其硬扣在手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拿钱了事,让这些川兵去山西就食。

没想到昨天刚走,今天闯贼就到了!

——是了!这些西川丘八连件寒意都买不起,哪里来的钱贿赂我!

崔尔达只怪自己一时贪心,竟然利令智昏,放走了这些或能一战的川兵。

“川兵昨日也拔营了。”崔尔达低声说了一句。

“怎么都赶在一块儿了!”冯师孔惧怒夹杂。旋即恍如大悟一般:“是东宫的调令?”

崔尔达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正说话间,只听到众人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响,一个青衣小厮模样的人骑在马上,见了众官翻身落下马来,放声痛哭。

冯师孔以为不吉,放声喝道:“你是何人!哭嚎什么!”

“李贼到了长安县,阖县上下只有三百社兵。”那小厮大哭道:“我家老爷已经投井全节了!”

冯师孔又惊又惧,厉声问道:“你家老爷是谁!”

“我家老爷正是长安县吴老爷,官讳从义。”小厮强忍着悲痛,报上了吴从义的官号。

冯师孔听说是长安县,已经心中有了不祥预感,等听到吴从义的名号,彻底落入实处。

洪武七年,长兴侯耿炳文为加强西安城的军事防御能力,重修西安城墙。此次兴建中,南墙、西墙保持原址不变,北墙和东墙各向外延伸了四分之一,使城区面积比之前韩建所筑新城约增加了三分之一。同时也将长安、咸宁二县治延入城内。

如今长安县的投井完节,成为兵临城下最生动的注脚。

众官长物伤其类,与吴从义有过节的,心中也再难恨他;有往来的,更是满眼萧瑟,泪洒衣襟。

“先去见秦王吧。”冯师孔遥遥指向秦王府,却暗自按下了马头。等崔尔达跟上来,陕西巡抚低声问道:“还能守城待援么?”

“我等只能尽臣节而已。”崔尔达落寞道。

陕西地处边关,所以设有陕西都司和行都司。都司设在西安,行都司设在甘州,两者相距两千六百里。要说援兵,行都司那边是指望不上的。相比较而言,山西的晋兵反倒更靠谱一些,但前提也是西安能守住一个月以上。

“开封都守得了一年半,西安总不会比开封弱吧?”冯师孔低声问道。

崔尔达无言以对。

开封之役实在是大明开国之后最为惨烈一战。

从崇祯十四年二月到十五年九月,李自成三打开封府,双方打得你死我活,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竟然同时把念头动到了黄河头上,要决堤放水。最后李自成决堤成功。大水淹没了整座开封城。三十余万人口的开封城经过战火、饥荒、水溺、屠杀,最后剩下不到三万人。

此战之后,李自成也伤了元气,退出这座死城。明廷要应对从宣大入口的清兵,自然更是无力追击。

如果西安也打成这样……

崔尔达甚至不敢想象。

冯师孔见崔尔达不说话,只得叹了口气,放马再往秦王府去了。

街上这一幕很快就通过流言风语弥漫了整个西安城。家家户户都藏起了男人和粮食,准备好了写着“顺民”的大红纸。做好了迎闯王的准备。

……

秦王朱存极站在池塘边,往水里洒着面饵,看锦鲤争食。他已经听章尚絅说了贼兵攻到城下的事,唯一能做的却是在这里假装镇定地戏鲤。

“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有皇太子相召在前,咱们追随皇太子也不算什么罪过啊!”章尚絅急道:“再晚可就出不了门了!”

朱存极突然扭过头。歇斯底里吼道:“不!我就是把这里一草一木都给了李贼,也不给那个畜牲!”

章尚絅被气得一时噎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蠢话!

李自成是杀了你宗亲的凶人,皇太子是你的族侄。就算皇太子有失礼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这样不分是非的话来啊!

尤其这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朱存极看着惊骇莫名的章尚絅突然笑了。似乎想安抚这位忠心耿耿的长史,他道:“我梦见过太祖高皇帝。真的!高皇帝真的托梦来过!”

章尚絅心中一坠:糟!这位看着像是魔怔了!

“高皇帝凶得很!”朱存极似乎被自己回忆出来的梦境吓到了,打了个哆嗦。他的嗓音尖锐起来:“就像是要把我生剥活吞了一样!”

“大王……”章尚絅出声叫道,想将朱存极从癔症中唤醒。

“就和那个畜牲太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朱存极狂吼起来,像是完全置身梦境,沿着廊桥飞奔而去,远远犹能听到惊惧恐怖的尖叫声。

章尚絅木然站在当场,心下恍惚:西安一失,天下三分之二便落入了闯贼手中……高皇帝披肝沥胆铸造的皇皇大明这就是要完了么?

“章长史,长史?章老爷?”

“啊?何事?”章尚絅恍惚间感到有人在叫他。回过神来方才看到是秦府的下人。

“冯老爷他们又回来了,求见大王。”

“我去迎他们进来。你去请王妃劝大王出来。”章尚絅也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

冯师孔等人被章尚絅迎进正殿,各个心悬强腔中。他们等了许久,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盼来了秦藩的当代亲王朱存极。

冯师孔当即迎了上去,悲声道:“大王!贼兵迫城在即,还请大王大开府库。招募义勇守城!”

朱存极看着冯师孔,双目通红:“开我家府库?开我家府库!你们为什么都盯着我的银子!滚!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都给寡人滚!”

巡抚也是一方封疆,多少还是有些骨气的。

冯师孔被朱存极这么一骂,心中悲愤,暗道:这是你朱家的江山!你自己都不在乎,何况我等外姓臣子!只要尽了臣节,便也不愧对君恩了。黄炯等人见了这等情形,无不黯然。

众人失魂落魄出了秦王府,崔尔达朝众官僚拱手作礼,道:“此时兵事在即,请恕尓达先行一步,迎战敌寇!”

众人对西安府如今的兵力多少有些了解,口中苦涩,只是道:“祝都司马到功成!”

崔尔达自己都不相信以西安府的社兵乡勇能够挡住李自成的十万大军。

只是,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明知不敌,也得纵马亮剑,否则如何对得起浩荡皇恩?一念及此,崔尔达胸中自然生出一股英气,号召部将,纵马往城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