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死在过去！
江雾弥漫，潮汐吞吐，晨曦洒落，波面碎金浮动，流光溢彩，宛若金蛇狂舞。
青石街道沉浸在微光之中，飞檐掠影，金光浮动，海风裹挟着淡淡咸腥，翻卷着商号幡旗，远处金帆塔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斑驳的轮廓映在江面，如梦似幻。
码头人潮翻涌，舟楫穿梭，板钉木箱堆叠如山，印着‘虞’字的商旗迎风猎猎。
虞知琼一袭海棠色华贵锦裙，屹立于晨风之中，衣袂微扬。
她步履从容，沿码头缓缓走着，时而驻足，低声吩咐属下查阅账簿，神色沉静如水。
“二姐，先去歇息吧，这里有我。”
虞安卿从后方走来，轻轻为虞知琼披上貂裘。
虞知琼轻瞥了她一眼，玉指一收，顺势将貂裘系带系上，微微颔首：
“多事之秋，我在这看着更放心些。”
虞安卿稍是沉默，秋眸洪波涌动，出声询问：
“二姐是否在忧虑虞潮？”
虞知琼沉默不言，似是给予了肯定。
虞安卿轻叹一声，“虞潮若是不动，我们难道要一直被动提防？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莫不如主动出击？”
虞知琼稍是沉默，缓摇螓首：“以不变应万变，未可轻动。”
不得不说，这一回虞潮事先所做的准备真的很充分，时至今日，虞知琼这边仍没有找到任何虞潮露出的破绽。
可要说，虞潮就只有表面上捧杀许守靖的那一手准备，虞知琼觉得不太可能。
经过在明珠城的两次失败，虞潮应该对许守靖的性子有了一定的了解，这种借刀杀人对于许守靖来说，其实无关痛痒。
如若不然，许守靖也不可能想出将计就计的方略。
事实上，无论是许守靖还是虞知琼，都认为虞潮还留有后手，虽然并未明说，但这点默契他们还是有的。
只是，在应对处理上，二人心思各异。
许守靖想的是，等虞潮按耐不住露出破绽，直接顺杆往上，一口气把这阴阳人解决了一了百了，省的一直在背后算计。
虞知琼却担心虞潮下一次出手，会导致许守靖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于是早早的开始替许守靖谋划退路。
“娄鸿可有消息？”虞知琼突然开口，语气微沉。
虞安卿神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随手递上手中的文表：
“正要跟二姐说此事。”
虞知琼接过文表摊开，轻展折页，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柳叶眉随之紧蹙。
娄鸿在离开云敖洲之后，就像是大海中一叶失去方向指引的扁舟，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先去沧澜洲，再去天南洲。
如此大张旗鼓的兜圈子，显然是为了掩饰最终的目的地。
她指尖一顿，将文书折叠收进琼玉阁，那张本是魅惑倾城的容颜，如今覆上一层阴翳。
沉吟片刻，虞知琼转身就欲要走，不由分说地道：
“这边你看着。”
虞安卿俏脸微愣，方才还不愿意走，就因为牵扯到那个小混蛋，说变就变？
察觉到她眼中的愕然，虞知琼轻叹一声，目光掠过天边浮云，似在追逐某个遥远的影子。
“他不惜命，我总得替他谋划周全……先前那事，我再去加把火。”
虞安卿娇躯微震，继而惶然，不过仍有迟疑，纠结道：
“会不会太急？不如再晾两日。”
“等不得。”虞知琼眸光幽沉，缓摇螓首。
虞知琼随手将方才从几个主管那儿讨来的文书扔给虞安卿，转身离去，步履果决，片刻后便隐没在码头尽头的人潮中。
虞安卿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无奈的摇头。
“二姐，你以往不会这样，终究还是乱了方寸。”
她不禁皱眉，心底莫名涌起一丝烦躁——许守靖那家伙，究竟有什么魔力？让那么多女人义无反顾，就连二姐也沦陷了。
忽然间，寒阳湖畔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那个混蛋故意卖着关子，故意遮遮掩掩不说关要之处，在自己被吊得受不了的时候，又若无其事地牵住自己的手，简直熟练得让人心悸……
虞安卿瘪了瘪嘴，心中冷哼，对许守靖腹诽不已。
“反正，我不会。”
……
……
“姑娘，有点烫，手里招呼着点。”
“谢谢老板娘。”
许守靖刚洗漱完下楼，就看到安迟染曦提着一兜热腾腾的早点，步履略显局促踏入驿馆。
在与许守靖对上视线的瞬间，那张温婉如水的脸颊倏地氤氲上一抹红晕。
安迟染曦窘迫地错开视线，声音细弱蚊蝇：
“公子……染曦买了些粥和包子……”
话音未落，南宫潇潇身形如鬼魅一般冒了出来，一晃眼便窜到安迟染曦身侧，纤手精准探入纸兜，拎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一口咬了下去。
“啧，对门这家包子铺，一大早就吆喝地不得安生，都把我香醒……不是，吵醒了。”
她含糊不清地咀嚼着，眉眼弯弯如月，甚是满足。
许守靖颇为无语地看着她，没好气地道：“南宫潇潇，你有点规矩行不？”
南宫潇潇三两下把肉包咽下肚，狭长的狐媚眼微眯，斜睨着许守靖，争锋相对起来：
“呦呵，小靖子，居然有一天轮到你教育起我来了，我跟着姐姐闯天下的时候，都还没你呢。”
许守靖顿时乐了，“比我多活那么多年，然后修为被我追上，你还很骄傲是吧？”
南宫潇潇微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瞬间破防。
怎么还妖身攻击起来了？！
“许！守！靖！”
周围的空间隐有几分波动，似有剑锋想要破空而出。
望着几近炸毛的南宫潇潇，许守靖一巴掌按在她的脑门上，墨黑的灵气翻滚涌动，顷刻间，四周荡漾起的涟漪消失的无影无踪。
“……”南宫潇潇。
这一幕怎么好像见过？
“你就欺负我吧！”南宫潇潇泫然欲泣，眸中水光浮现，气势瞬间跌落谷底。
许守靖瞥了眼局促不安的安迟染曦，无奈叹了口气，缓声道：
“我是让你注意一下，染曦一大早起来给我们买早点，你好歹说句谢。”
“好嘛。”南宫潇潇撇了撇嘴，抬眸看向还有点懵的安迟染曦，嘴角上扬，大大咧咧地道：“小丫头，干得不错。”
呲——
银紫色的眸光骤然浮现，冷冽如双刃出鞘，直刺心腹。
安迟染曦原本柔婉的气息尽敛，取而代之的俯瞰众生的冷漠与玩味。
她素手轻翻，掌心微抬，随意将生滚粥与肉包掷在桌上，似是嫌弃，又似毫不在意。
眸光微垂，漠然睨视着南宫潇潇，如在俯瞰一只不知死活的小兽，语气玩味：
“小狐狸，管谁叫小丫头？”
南宫潇潇娇躯冷颤，本能地感知危险，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藏到许守靖的身后，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袖，狭长的狐眸中满是警惕。
许守靖漫不经心地安抚南宫潇潇，轻叹了口气，似有几分头疼：
“前辈，您现在都能随便出来的吗？”
安迟染夜慵懒地倚在红竹椅上，美腿交叠，玉足轻晃，指尖点着桌沿，眸色流转间透着一丝戏谑。
“这都要多亏你的青魂临仙丹。”她语气散漫，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若非那枚药力霸道至极的八云丹，我这缕随时可能烟消云散的意念，根本撑不到今日。”
她语气轻缓，仿佛只是随意闲聊，可目光却隐隐透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似笑非笑地落在许守靖身上。
许守靖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沉思片刻，敏锐问道：
“如此说来，前辈以后或许可以另寻一具合适的身躯？”
安迟染夜微微一怔，旋即轻轻摇头，唇角带着淡淡地笑意：
“我的存在，早已被彻底抹去。你未曾踏足那等境界，自是不懂‘抹除’意味着什么”
她轻抬眸，目光罕见地染上一丝黯然，嘴角弧度温和，却隐隐透着一丝释然：
“安迟染夜，早就不存在了。你眼前的，不过是一抹借着血脉烙印组成的念想罢了。”
许守靖微微蹙眉，似懂非懂，却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
安迟染夜自觉无趣，眸中银紫光辉缓缓敛去，旋即气息一滞，锋芒尽失，眼神澄澈无辜，又恢复成了那个温顺听话的小丫头。
“公……公子？”安迟染曦眸光微垂，薄唇轻抿，声音柔弱中透着些许羞赧。
昨夜之事仍历历在目，安迟染夜的一句“正房”，让她至今都心神不定，却是不敢存有半分旖念。
她身后既无显赫家世与背景支持，亦没有楚淑菀、姜容月那样的青梅竹马之情，焉敢奢想有此殊荣？
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相貌尚可的寻常女子，许公子，又怎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许守靖的目光落在安迟染曦身上，静静停留了半晌，忽而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似是看穿她心思的微笑：
“一会儿我要上街置办些敬仪，用于看望师长。只是我平时对这些不甚了解，染曦可愿陪我走一趟？”
安迟染曦怔了怔，连忙低声应道：“若许公子用得着染曦，染曦愿陪着公子。”
许守靖笑着点头，视线随即一转，落在正悄摸摸往外蹭的南宫潇潇身上，一伸手就捏住了她命运的后颈，没好气地道：
“你也去。”
“小靖子，放开我！”南宫潇潇撅着小嘴，哭戚戚地道：“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懂你们人族那些赠礼的繁琐规矩。”
“没指望你懂，拎东西。”许守靖懒洋洋地道。
“你不会塞琼玉阁？”
“都说了是赠予师长的拜礼，你抱着上门，岂不更显诚意？”
许守靖说的认真，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南宫潇潇却满脸不信，眸光狐疑地盯着他——这家伙心里坏死了，怎么可能真就单纯抓自己去当苦力？指不定又盘算着什么坏事呢！
她还想再挣扎两下，却见安迟染曦站在一旁，轻轻地看着许守靖，眼波微漾，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
许守靖吃完早点，见时间尚早，就上楼推开赵扶摇的房门。
室内清寂，窗前微风拂过纱帘，光影浮动间，床榻上的女子盘膝而坐，静若幽兰，眉黛如远山，凤眸微敛，气息沉稳无波，恍若一幅无瑕画卷。
似是感觉到有人进来，赵扶摇轻蹙眉梢，凤眸轻启，淡淡望着来人。
“何事？”
语气清冷，不带丝毫情绪，倒是让许守靖莫名有些尴尬。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没事就不会主动找她似的。
不过这回倒的确有事。
许守靖顾自思忖片刻，将安迟染夜所说的‘存在消失’一事说与了赵扶摇。
闻言，赵扶摇蹙起的眉梢缓松，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声音不自觉柔和几分：
“我的情况与她不同，不必担心。”
许守靖微怔，一时语塞。
当安迟染夜提及‘被抹去’时，许守靖第一反应，就是赵扶摇。
在某些层面上，赵扶摇与安迟染夜的何其相似？
安迟染夜彻底湮灭，不复存在，那自家摇摇呢？
许守靖在牵扯到自己女人的方面，向来不是能安耐住的性子，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来旁敲侧击一下。
却未曾想，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直接被赵扶摇看穿了。
赵扶摇莞尔轻笑，未在言语，盘膝的美腿缓缓放下并拢，雪白玉足轻点地面，纤手自然叠落膝上，旋即抬手，在身旁轻轻拍了拍。
许守靖微是一愣，目光中透着几分疑惑。
赵扶摇见他不动，微微侧首，目光平和淡然，带着几分浅笑与随性：
“坐过来。”
许守靖这才欺身而坐。
方才坐下，赵扶摇便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螓首轻靠在他肩头，眉眼低垂，似是在思索。片刻后，薄唇轻启：
“存在被天道泯灭，意味着此世间不再有此人。无论是神魂、还是体魄，都彻底消散，不留痕迹。”
语气平静如水，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性。
“就如她所言，安迟染夜已经消失了。现在的她，不过是由安迟染曦通过血脉特性构现出的一抹念想。”
话音落下，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许守靖垂眸，凝视着赵扶摇依偎在自己肩头的侧颜，神色晦暗不明。
他低头沉思片刻，似有所明悟，沉声道：
“染曦体内的‘安迟染夜’，虽承载她的思想与见闻，可本质上，仍是染曦？”
赵扶摇轻轻“嗯”了一声。
许守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切。
那个对自己有过一次救命之恩，一次授业之恩的安迟染夜，原来早已不在？
自己曾与之言语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真正的安迟染夜，早就死在了数万年前。
是啊，神魂若是消散，就算是玄夜境也救不得。
就如安迟染夜自己所言——她，早已不存在了。
一抹清凉柔和的触感忽然搭在侧脸，许守靖微微一怔，偏过头去，视线撞上一双深邃如星河的凤眸。
赵扶摇静静地望着他，眸色深邃如万千星辰般浩瀚，仿佛能穿透世间万物。
她轻阖凤目，声音淡然却又不失温柔：
“天道之下，万族皆是蝼蚁，岂是人力可以抗之？过去之劫，非你今日之过，莫要陷进去了。”
许守靖怔然，旋即轻笑出声。
他听得出来赵扶摇在安慰自己，伸手轻轻揽住她的娇躯，轻叹道：
“我懂。”
伤在眼前，尚且可设法相救。
可若死在过去……又如何挽回？
言尽于此，许守靖不再继续把话题停留在此事上，微微收紧手臂，感受着怀中摇摇的温度，轻声问道：
“近日身体如何？”
赵扶摇螓首缓摇，语气如常：“早无大碍，即便是现在，用出极夜也不难。”
“已经恢复全盛了吗？”许守靖心头微惊。
玄夜境的摇摇……那岂不是可以随便横着走了？
那还跟那群人玩什么心机，想秒谁秒谁，暨丹都不用怕了。
“当然不是。”
赵扶摇合上凤眸，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道：
“只是修复了被你破坏的命格，今后又能够沟通天地灵气了。但体魄依旧残损未愈，凡人之体，焉能承受玄夜巅峰一击的负荷？”
许守靖缓缓点头，不由想起自己总共动用过的三次极夜，次次都近乎要了自己半条命。
赵扶摇的灵力特性太过霸道，即便以他炼体的根基，仅是借助妖夜森罗转化模拟，都险些重伤不治。
以摇摇目前近似凡人的体魄，若是强行动用玄夜境的极夜……恐怕在施法的瞬间，肉身便会因无法承载而溃灭，烟消云散。
“我会尽快找齐五行至宝。”许守靖搂紧了赵扶摇。
赵扶摇莞尔，凤眸微弯，素手抬起，冰清玉润的食指轻抵在他的眉心，嗓音悠然：
“不能用出全盛之力罢了，可这等小事的话，却轻而易举。”
话音落下，许守靖眉心骤然一凉，一股清透的灵力宛如山涧寒泉般流淌而下，瞬息间渗入经络，沿着血脉游走四肢百骸。
体内奔腾不息的天罚之力似乎感知到了某种存在，猛然一滞，竟生出几分畏惧。
那抹细不可察的清凉灵力缓缓汇入丹田，最终化作一滴澄澈如琉璃的水珠，悄然落入那片无垠墨海，随即，消散无踪。
许守靖微怔，久久无法回神，偏过头，眼底带着未解的疑惑，望向赵扶摇。
赵扶摇却只是重新靠在许守靖的肩头，凤眸半阖，语气从容淡漠：
“先前不让你用太清术，是怕你惹来暨丹，彼时我尚无此刻的底气。如今在你体内种下禁制，你可随意施展，偌大九洲，再无人能窥得半分。”
她顿了顿，语气凛然地道：“即便暨丹来此，我亦能替你除之。”
“这可不敢。”
许守靖吓了一跳，赶紧打消她的念头，“就算暨丹真来了，我会自己想办法脱身，你千万别乱来。”
暨丹可是实打实的开天，赵扶摇嘴上说的轻松，可若不动用玄夜境的实力，又怎能轻易除得掉他？
更何况她还只能出一招，万一暨丹就没想打，直接跑路，岂不平白送命？
“与你说笑罢了。”赵扶摇唇角勾起一抹暗不可察的弧度，她就喜欢许守靖紧张她的模样。
每当被许守靖无微不至地关照时，赵扶摇总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恍惚间，有一种自己只是个弱女子的错觉。
她很喜欢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从前，没有人能保护她，也没人能保护得了她。
可如今——
赵扶摇微微闭上双眸，唇畔漾开一抹极浅的笑，贪恋地让自己在这片刻的温存中稍作停留。
……
……
“出来都出来了，还一脸不情愿的。”
“我就没想出来。”
“真的假的？昨天你不还埋怨我，说什么，我都不带你出来玩？”
晨曦已退，日头渐高。
风吟川街市繁华热闹，行人穿梭不息，两旁的商铺大敞门户，酒旗、幡布迎风翻飞，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茶肆酒楼宾客盈门，修士与行商交错而行，或探讨道法，或讨价还价，一派熠熠生辉的景象。
南宫潇潇忽然驻足，一扫方才的苦瓜脸，狐媚眼瞪得滚圆，看着眼前笑意盎然地黑袍少年，怔了半晌，眉眼弯弯，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哼嗯~”
她将白皙似雪的玉手背在身后，裙下长腿轻迈，鼻腔里拖了个悠长的音调，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难得你还记得本姑娘的话，该赏~”
许守靖看着她故意仰着小脑袋，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顺势附和道：
“赏什么，亲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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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