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过了五月,南京国子监也开始放假,让准备今年秋闺的贡生自行准备乡试事宜,祭酒钱谦益例行训话一番,便让诸监生各自散了。
方以智、冒僻疆、陈子龙、陈贞慧、楚敏、孙山和还在苏州的宋佳等都在南京参加乡试。
嘉兴府、湖州府、绍兴府、衢州府、金华府、台州府、处州府、严州府、宁波府等生员俱在杭州府贡院参加考试,这些地方的监生如果在金陵没有住处,便准备回乡备考。
今年的杭州乡试时间是八月初六日,如此算来还有三个多月时间。
钱谦益专门让李天涯留下来,钱谦益潇洒随和,最近与李天涯甚为相得,两人亦师亦友。师生叙了一阵子话。钱谦益话及何学海已在京城,最近来信说,京城近有大变,嘱李天涯乡试中式后,可直接进京相会。云云。
钱谦益笑道:“燕来兄对你寄望甚大,子楚切莫辜负他的期望。”
李天涯默然,摸了摸鼻子,还没乡试,何学海便筹划进京之事,在他看来李天涯中乡试简直就是必中。所以,根本就不问他能不能考上。这位座师对李天涯的信心,这简直比李天涯自己还要大。
待出来又与诸同窗好友话别,无非是互相祝福乡试连捷。最后,李天涯又邀请几个知交好友一道去新及第楼聚会饯行。众人知道他新得及第楼,手头豪绰,也都欣然应允。
因为及第楼名字意头好,极得许多赴考监生的青睐,蟾宫折桂,科甲及第嘛,最近生意特别火爆。当晚,李小婵专门给他们留了三楼的状元第大雅间,以寓意他们秋闺旗开得胜。
当晚,李天涯身为东主,便早早过来安排,当然,苏蓉与李小婵也帮他筹备完备。
没多久,王京、宁采臣、楚敏、孙山、陈贞慧、方以智、冒辟疆等都陆续到齐。
最后,陈子龙与杨龙友一同前来,同行的还有一个青年书生,这人李天涯却是面生,杨龙友且不参加此次乡试。
李天涯见人都齐了,正要吩咐开席,杨龙友笑道:“且慢!请诸君见一幅画。”
原来他带来了一幅画,画卷摊开。众人抬眼细看——
画的是去年众人在听河居雅集的情景,但见远处秦淮河水波孱然,修心亭子里,修竹摇曳,可想见微风吹动。当日诸人或坐或站,或庄或谐,或抱琴或举杯,笔墨简洁流畅,虽寥寥几笔,但是诸人衣着颜容神态,俱活灵活现。
画中主题一男装丽人当亭而立,青巾儒衫,妖娆体态,指着两位书生,扬手戟指怒目,似在呵斥,两书生一胖一瘦,作惊惶战兢状……应该是柳如是在喝斥王京与孙山那场景。
题为——天启丙寅年听河居雅集,杨龙友题。
众人回忆当日情状,依宛如昨日,不由哈哈大笑,都感快乐温馨。
王京却怪叫道:“惨了,龙友兄,你如此一画,凭你大名,必然遗传后世。后人一索问画的内容,我岂不是遗臭万年?不行,不行,我要取回去毁了……”说着,作势要夺画。
杨龙友不知王京性格,最是喜开玩笑,慌忙不知所措,这可是他辛苦创作成年的作品,自感满意。
这时那与他一道来的青年书生笑道:“王兄此言差矣,就是吃吃喝玩乐,便是人生大事,得美人呵斥,也是千古文人雅事,何来遗臭万年?”这书生三十岁上下,身形中等,眉目清朗,两耳高耸过目,额头极阔,神气诙谐,令人一见顿生好感。
李天涯忙起身道:“请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方才他们三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介绍。
杨龙友方要说话,那青年书生哈哈一笑道:“在下绍兴张宗子,与李兄却是同乡。”
李天涯吃了一惊,惊喜不已。原来目前这个人就是张岱张宗子。张岱是周作人、林语堂等人极推崇的晚明小品文大家,都认为他的《湖心亭看雪》是旷世名篇,寥寥不足两百字,描绘了深夜幽静深远、洁白广阔的雪景图,全文笔墨精炼,文笔清奇空灵,观之如诗如画。
因这一篇,李天涯又专门看过不少张岱的小品文及其生平。史学上,张岱与谈迁、万斯同、查继佐并称“浙东四大史家”;在文学创作上,张岱以小品文见长,以“小品圣手”名世。
李天涯最欣赏的是张岱旷达诙谐的性情,张岱的《自题小像》自嘲“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着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
这是明亡后,张岱貌似旷达其实心酸的感慨。
这样一个独立特行的才子,可谓是空前绝顶有趣的灵魂。
张岱确实与李天涯是同乡,他出身显贵的书香门第,是绍兴府赫赫有名的山阴西张,也是绍兴有名的神童。
张岱才五岁时,他的二舅陶崇道因听闻张岱善对,指壁上画对张岱道:“画里仙桃摘不下”,张岱对道:“笔中花朵梦将来”。陶崇道对此感到十分惊奇,称赞张岱为“今之江淹”。十五日上午,张岱前往舅祖朱敬循家看灯。午饭过后,一位客人指着天井两旁的荷花缸出对:“荷叶如盘难贮水”,张岱对道:“榴花似火不生烟”,满座客人对张岱大为赞赏。
张岱十二岁时县试、府试、道试连捷,成了山阴县最年少的秀才,绍兴人都说如此神童,西张又要出状元了。
结果,却大出所有人意外,张岱从此开始,屡次不第,一直考到明朝灭亡、考了三十年也没考上举人,终生卡在乡试这道坎上。张岱才高命蹇,少年成名,到白头依然是老秀才。
今年张岱也是来南京参加乡试的。在绍兴府时,李天涯与张岱一贫一富,虽久闻其名,却是素未谋面,不意今日在此碰面。
他乡遇故知,两人哈哈大笑,互道仰慕之意。
李天涯道:“宗子兄神童大名,在乡时小弟如雷贯耳。”张岱笑道:“什么神童,我屡试不第,至今脸皮都考出厚茧来,再再谈神童,岂不令我羞死?哈哈。”说着哈哈大笑,神情自若。
确实,张岱从12岁考乡试至今,已届三十岁,乡试三年一次,已经十次了。而张岱是众所周知的极有品位的“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样样无一不精,“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他这方面与王京有几分相似,言谈之间,两人也是一见如故,以为自己。
李天涯吩咐上酒菜,众人边吃边聊。
酒过几巡,闻知李天涯喜欢喝茶,张岱笑道:“我新近在桃叶渡认识一位茶道高人,妙不可言,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去试试。”
李天涯笑道:“我们在金陵日久,居然不知有如此人物。看来还是张兄精于此道。”
张岱笑道:“我也听过子楚许多佳事,子楚诗冠金陵,多人传唱,至于风流韵事,更是不遑多让。听人家说,兄不但是楚府乘龙快婿,而且秦淮三绝,子楚独得其二,是不是?”说着,挤眉溜眼的。张岱交往极广,与阮大铖、陈继儒,杨龙友等人互有来往,就是金陵名妓王月生也是他的红颜知己。
这张宗子,不愧是有名的纨绔子弟,这才刚认识就开起玩笑来。
李天涯吃了一惊,秦淮八艳中又有秦淮三绝,就是陈圆圆,柳如是,董小宛,如果说柳如是与他有染还勉强。至于其他两个,一个是宋佳的旧欢陈圆圆,一个还是冒辟疆与董小宛新近也打得火热。自搭救陈圆圆回来后,瓜田李下,为了避嫌,他也极少去桂月坊,有事也让胡青霞转达,他与陈圆圆也仅仅见过几面。说他三得其二,这是如何说起?这话如果传出去,众口铄金,那就尴尬了,岂不是说他谋朋友的女人?
苏蓉在外面帮小婵管事,也时不时会进来,听到未免又要调侃他。最近苏蓉不知为何,有意无意的劝他可以纳妾,也不知这女子是安的什么心?
他忙道:“宗之兄休信谣传,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王京嘻嘻笑道:“其实子楚你何必惊慌?你若真与陈姑娘有那个事也无所谓,最吃亏的是猫没抓着鱼,倒惹了一身腥……”
王京这臭嘴!李天涯笑骂道:“你住口,胡说八道!”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不一会,杯觥交错,酒酣耳热。
一袭白衣、气宇轩昂的陈子龙道:“媚香楼至今紧闭,锦衣横行,侯兄多日不见人,想起令人气愤。”众人闻言纷纷表示,陈贞慧、方以智、冒辟疆三人与侯朝宗同列复社四公子,是莫逆之交,知道近来锦衣卫搜捕秦淮青楼的事,很为愤慨。
李天涯道,“侯兄之事,目前安全,大家稍安勿躁。目下咱们还是专心待乡试之后,再行计较。”说话又指了指隔壁,意思提防厂卫耳目,隔墙有耳。众人一听会意,素知李天涯不是随便开口,也就不说了。
陈子龙又对杨龙友道:“刚才杨兄说还带有一物让大家品味,却不知是何物?”
杨龙友呵呵一笑,道,我新近小作,供诸位品尝,说着取出一扇子,众人看时,却是一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只见扇面上红墨相交,桃红点点,却是一枝血红的桃花傲然绽放,秀丽盎然。
众人大声叫妙。
冒辟疆道:“这上面好画,这桃花娇艳欲滴,风骨凛然,令人钦奇怜惜。”
恰好苏蓉这时进来,一见狐疑道:“这扇子似曾相识,我见过,不就是香姐姐的那把,她素来最是喜欢的,只是上面却没有这鲜艳灿然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