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走后,素云才鬼鬼祟祟的走向主屋。
主屋内景象依旧,但是在素云的眼中,却觉得连空气都透露出诡秘的气息。
进到主子奶奶的寝卧,只见自家主子奶奶仅着白色小衣坐在妆镜台前,似在认真的描眉。
如瀑的青丝笔直的垂下,遮住了臀丘,却无法遮住那曼妙的女子身形。
恍惚间,素云好似回到了刚被府中调来服侍李纨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懵懂的小丫鬟,而李纨却是风风光光嫁进国公府,令府中所有丫鬟媳妇们羡慕,又自惭形秽的,美丽端静的大少奶奶!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和李纨说话,就是在类似的情况下:
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名门闺秀出身的大少奶奶,一边梳妆,一边偏过头来,温柔的问她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她有多紧张忐忑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内心最直接的想法。
大少奶奶,真的好美,好温柔啊。
其身上有一道光,那是府里其他所有的丫鬟,甚至所有的女人身上,都没有的明光艳质。
后来,珠大爷病死了。
慢慢的,她就发现大少奶奶的身上,似乎没有光了。
可是今天。
素云突然又发现,那道光似乎又有回来的迹象。
来不及过多的神思,因为素云发现,大奶奶已经通过镜子,察觉了她的到来。
沉默。
凝重。
最终,素云才听见大奶奶口中发出的第一个音节:“你……”
看李纨没有回头,那镜中的眼睛,都不敢与她对视,素云便知道,以大奶奶的修养和德行,此时羞于见她。
也由此知道,大奶奶应该猜到自己知道她和琏二爷的事了。
眼神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里面的床榻,素云走上前去,拿起梳子,一边给李纨梳顺头发,一边低声道:“奶奶放心,今儿的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也绝对不会对外多说一个字的。
奶奶这些年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全都记在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报答奶奶的恩情。
所以,倘或我做出丁点背叛奶奶,或者致奶奶于不利的事,就叫素云不得好死,死后再下拔舌地狱。”
李纨在发现素云进屋的第一时间,就紧张害怕的不行。
诚然,以她主子奶奶的身份,害怕一个自己的奴婢是很没有道理的事。但她就是害怕。
害怕这个自己身边最得用,最信任的丫头,鄙视她,耻笑她。
害怕,她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
她甚至卑微的想过,倘若素云真的猜到了真相,她就推说是贾琏强迫的她,面对琏二爷,她没有办法……
素云看向床榻的目光被她捕捉,一时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虽然,在贾琏走后她早就立即将床帐被褥全部仔细的整理过,绝对不会有一丝破绽被人探知。
及至听到素云表忠心的话,悬着的心,才终于微微松下。
头埋的越低,但是内心却知道,素云大概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一点,从之前她在屋外,出言将碧月弄走,不让对方进屋就可知了。
因此逃避是没有办法逃避的,只有面对。
好在,身为自己最信任的丫头,又同为女人,想来对方多少能理解她。
抬起手,拿过素云的手合在掌中,用那仍旧不大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真切的看着素云,叹息道:“好丫头,你不用如此,我岂有信不过你的道理。
只是……
今日之事,多亏了是你。否则,我哪里还有面目再见世人。
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以辩解,只有一句话说与你听……”
素云立马就要跪下听,却闻外面传来园中姑娘们的莺声燕语,知道是来寻李纨的。
李纨面色也是微微一变,拉住素云的也无暇再做多想,只是低声快速道:“好丫头,倘若得你之幸,我能侥幸逃过一劫,从今往后,我定不负你。”
素云素知李纨秉性最是良善塞言,如今听她这么说,自知真心。
总算此刻没有时间多表真心,素云也只郑重的点点头,道了一句奶奶且放心,然后就去给李纨找外裳来更衣了。
一时姐妹们被请进来,李纨抬眼一瞧,果然是三春姐妹并宝钗等人来了。
忙抛下所有心思,笑迎道:“不是听说你们在沁芳闸那边赏桃花吗,怎么一起到我这儿了?”
史湘云一下窜到李纨身边,笑道:“嗐,别提了。小丫头们喜滋滋的来报说什么桃花开了,等我们过去,才发现就一两株开的好些,其他都稀稀落落的,好生没趣。
咦,大嫂子屋子里好香啊,是才刚熏过香吗?”
湘云说着,伸着脖子一阵嗅。其他人见状,也下意识的闻了闻,并多有附和。
李纨心内顿惊,岂敢说她是怕丫头婆子们察觉异样,收拾整理好屋子之后,又连忙熏了重香遮掩。
生怕湘云等人察觉到空气中残留着的异样气息,李纨故意随意的说道:“方才翻了翻压箱底的褥子预备拿来晒晒。才发现有些确实受潮了,弄得屋里也怪有味道的,所以多熏了些香来压压。”
说话的时候,李纨都紧紧的关注着众姐妹的神色,尤其是黛玉和宝钗等心思活络的。
好在在场几乎都是闺阁少女,尽管一时诧异于不爱香粉的大嫂子突然熏这么重的香,但听了她的解释,众人倒也一点没多想。
只是宝钗多瞅了李纨一眼,觉得今儿的李纨怪怪的,像是做了亏实事的小孩子一样。
小插曲之后,众人的话题又回到桃花上。
李纨摸着湘云的脑袋:“要看桃花如今是早了点,等再过些日子,想来就好了。”
众人笑道:“所以我们来找你来了。”
“原本再过几日就是初二,是咱们办诗会的日子,我就提议说到时候不如就办个桃花社,想来那个时候的桃花,已经开的比今儿好了,岂不正好应景?
谁料林姐姐又说,过了初二,初三日就是三姐姐的生儿。何不把诗社推迟一日,到初三那天,把三姐姐的生日和诗社一道办了,倒省了一日的折腾,且更热闹。
所以,我们来讨你拿定主意呢。”
史湘云抱着李纨的胳膊,甩来甩去的。
李纨笑道:“你们既然已经议定,又何须再来讨我的主意?我虽然是社长,但我这个社长什么时候违背过众意?
好,那就推迟一日,到了初三那天,我们一边给三丫头过生儿,一边办诗会。
再把姨妈也给请来,铁定热闹。”
众人皆笑,探春道:“先前邢姐姐和宝琴她们来的时候,正碰上国丧且不说,如今细细算来,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
说着,探春便扒着手指头的开始算:“从大嫂子开始算,我们原先的十个人,除了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其他人都在,这就是八个。加上玉嬛姐姐,还有邢姐姐和宝琴,唉,可惜纹姐姐和绮妹妹不在,否则咱们还要更热闹的。”
李纨道:“玟儿和绮儿随她们母亲探亲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且不算她们。
纵如此,咱们也十一个人了,再加上姨妈,也够闹腾了。”
宝钗忽然笑道:“我妈就算了,她又不会作诗,最多到时候来喝一杯三丫头的生辰酒就是了。
我说出一个人来,定是要有她才好呢。”
“谁?”
见众人追问,宝钗也不卖关子,笑着点了一下湘云的额头,道:“自然是你那新收的弟子了。”
众人哄然一笑。
原来香菱自拜师黛玉之后,从识文断字开始,勤奋学习,早就已经能够学习诗词曲赋了。
只是她毕竟半道出家,且黛玉深谙道家之法,认为学习诗词不像认字那般一板一眼,能学多少全看悟性。
因此也不细教,每每只是推荐一些她看了觉得好的诗文选集让香菱自学。
香菱也知道黛玉的性情,并不敢太过搅扰。
倒是史湘云急公好义,且天性爱讲话,几次在潇湘馆碰见香菱问黛玉的问题,都主动积极的与香菱解释、探讨!
因此香菱也就有机会就找湘云问问题。
今年湘云因叔叔婶母离京被贾母接到荣国府,住进大观园,香菱更是得了机会,岂能不抓住这个免费的老师使劲薅?
湘云也不怕她薅,甚至乐在其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常常凑到一处,谈讲学问,经常是旁若无人的模样。
姐妹们便笑黛玉:“再这样下去,你就不怕她把你的乖徒弟抢跑了?”
黛玉对此自是不予理睬,倒是此后旁人常以师徒趣湘云和香菱二人,一如当年大家打趣黛玉和香菱一般。
对此湘云和香菱自然也不多在意。
探春因拍手笑道:“宝姐姐这个提议好,我早就觉得该如此了。
依我看,琏二哥哥屋里的香菱,论好学,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不如她。
且我早就看过,香菱丫头作诗,在我们这些人中,也足算得中上。我也早有意举荐她加入我们的诗社,只是还未来得及提。
正好今儿宝姐姐提出来了,不如就正式决定,将香菱丫头招入我们诗社好了?”
探春最后的一句话,是带着询问的语气的。
毕竟诗社中的成员都是姐姐妹妹,香菱在身份上,与她们不大匹配。
但是她显然多虑了。
先不说香菱的实力早就得到了大家的承认,就说她的身份,明里人都知道,她名虽丫鬟,实则和晴雯一样,都是贾琏的侍妾。
更有甚者甚至知道,晴雯尚且有身契在贾府,但香菱却连身契都没有,是完完全全的良家!
因此,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探春的提议表示异议。
甚至贾宝玉还高兴的表示:“既如此,我也举荐几个人,她们也是足够资格加入我们的。”
众人都朝贾宝玉看去。
素知这个小叔子脾性的李纨却皱了皱眉,大概猜到了他要举荐的人。
果然,贾宝玉站起来道:“栊翠庵里的妙玉,还有住在天香楼的青衣姑娘,盼儿姑娘,还有绮云姑娘和诗诗姑娘……
她们都是才情极高的人,要是有她们加入,咱们诗社,才真正兴旺了。”
贾宝玉原本还想说贾琏外书房的胡元瑶的,只是因为接触不多,不知道对方脾性。且也发现大家的神色有些不对,也就没有再多提。
很显然,贾宝玉的提议,并不像宝钗和探春那般,得到大家的响应。
所有人甚至都蹙起了眉头。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有几个人张了张嘴,但是想到什么,没有出口。
大家的目光看向社内“德高望重”的蘅芜君。
总算宝钗没有令她们失望,很快就见宝钗开口,轻声道:“栊翠庵的妙玉,自是才具极高的人,比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强。
但她毕竟是出家人,性情淡薄,只怕不愿意出来和我们这些人吵吵闹闹。
况且她又不是经常和我们玩的人,倘若强行请她出山和我们一处,彼此不自在,倒也无趣,还是罢了吧。”
有宝钗这个姐姐带头反对,其他人也都表示:
不合适。
其实倒也不是大家对妙玉有多大的意见,也不是妙玉不够资格和她们玩。
关键是,妙玉的孤高更胜黛玉十倍,且性格冷淡,不惯对普通人假以辞色。
因此哪怕是黛玉、岫烟和惜春这些和她关系好的,也知道,让妙玉加入诗社,未必是个好的提议。
宝钗只否定了妙玉,却对贾宝玉提及的另外四位只口不提。
她不提,探春等人也不提。
大家似乎都当做没有听全贾宝玉的话一般。
见状,贾宝玉心内讪讪,倒也不再多言,默默地坐了回去。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天香楼四美是不适合和大家一起玩的。
只是他看香菱都被大家接受了,想着或许四美也能被接受,这才尝试的提议。
在他眼里,倒也没有那么多尊卑上下,阶级之分。特别是对女子,好看的女子,他更是不吝啬给予最崇高的位置。
可是看宝钗等人的反应,终究这个世道还是俗人多啊。
贾宝玉摇头叹息。
经此一事,看气氛有些低沉,湘云想了想,道:“其实说了这么多,咱们却是漏了最最关键的一个人。”
众人闻言,大多都不感到意外,都看着湘云,示意她继续。
“之前那些社就罢了,琏二哥哥要忙外头的大事,无暇与我们玩笑。此番这一社,可是宝琴妹妹和邢姐姐来了之后第一次正式开社,又恰逢三姐姐的生日,要是有琏二哥哥参与就好了。”
大家对湘云的话,深有同感。
哪怕是关起门来办诗社这等贾母等人眼中过家家一样的小事,也是有计较的。
不见当初立社之初,哪怕都知道王熙凤是个文盲,大家都一致赞同要将其拉入诗社,并且硬塞给她个管理层当的吗?
无他,仅此一人,便可解决诗社运行的财政和后勤问题。
而贾琏作为兄长,荣国府真正的主人之一,他若是在的话,不但兴办诗社的一切问题变得简单,且在玩的过程中,几乎能够做到随心所欲。
举个简单的例子,倘若在办诗社的过程中,姐妹们有什么好的提议和建议,都可以对贾琏说,且十有八九都能立马得到实现。
而没有贾琏的话,就很难做到这一点。甚至大家知道实现困难,因此哪怕有好的想法,也就藏之于心,不会表露出来。
究其原因,贾琏在家中的话语权,比她们所有人,包括李纨,都要大的多得多。
且贾琏还是个有趣的人,乐意在不出格的范围内,给家中姐妹最大的方便。
因此,贾琏在海棠社,可不单单只是一个社员那么简单。
诗社有他和没他,差别太大。这一点从历届诗会中,大家早就有感悟了。
但是贾琏毕竟不像贾宝玉是个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他有自己的正事在身。
相比较贾琏要做的事,她们这些小丫头在家里办诗社玩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因此之前大家都有默契的没有算上贾琏。
但是同时,大家却又无比希望贾琏到时候能够在场。方才湘云若是不提,也有别人会提起。
迎春遗憾的表示:“可是,哥哥他只怕没有时间陪我们玩闹。我听说此番他之所以留在京城没有和二嫂子一道去皇陵,就是因为身上有着重要的差事。
二嫂子离京这些日子,他也是每日早出晚归,罕有闲在家里的时候。
如此,我们只怕不好为了这等小事烦他的。”
迎春的话,也是大家的顾虑。
见大家都是一副想去请贾琏,又怕被认为不懂事,一个个踌躇的很的模样,角落里的黛玉总算没忍住。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道:“若单为诗社,自是不好烦他。但此番可不单为诗社,还是三妹妹的生辰。
你们是知道他的。为了旁的事,他或许没工夫搭理我们,若说是三妹妹的生儿,他保证放在心上。”
黛玉的话,令不少人眼神一亮。
时间就像海绵,挤挤总是有的,这是大家都懂的道理。
关键就在于,贾琏乐不乐意挤。
综合贾琏对家中姐妹的态度,好多人都觉得,林潇湘此计可行。
湘云立马笑道:“林姐姐说的不错,琏二哥哥最疼三姐姐了。听见是三姐姐的生儿,若是他手中没有万分火急的事,肯定愿意抽出时间来参与的。
哈哈,等他晚上回家,我们就去请他吧。”
黛玉和湘云的话,得到大家的响应。
屋里站着的探春的丫鬟侍书适时笑道:“姑娘们要去请二爷怕是不用等到晚上,之前我回屋给我们姑娘拿衣裳的时候,还看见琏二爷在园子里和兰哥儿说话呢。”
“二哥哥回府了?”
“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找他问问看。”
瞅见听风就是雨的湘云就要拉着人走,黛玉立马挽过探春的手,将之塞到湘云的手中,笑道:“你去请他,别的人都可不带,三妹妹是定要带上的。”
众人皆笑,倒弄得探春有些不好意思。
湘云看着一派成竹在胸的黛玉,心中暗想,莫非先前林姐姐提议将诗社和三姐姐的生日合在一天办,就是筹谋着以此为筹码,将琏二哥哥赚来?
若是如此,林姐姐也太老谋深算了。